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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斌作品精薈·第一卷《羽蛇》(6)

    http://www.jchcpp.cn 2012年11月27日14: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徐小斌

      直到外婆的房間里飄出了茶香,那壓低了的說話聲才停止。羽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走廊里那么黑,羽的一雙眼睛鉆進黑暗的深處,黑暗的深處是一個幽謐的王國,但是現在,它突然被一種恐怖的耳語震碎了,就在那一剎那,羽分明看到穿著黑衣的玄溟站在墻角,羽無法抵制恐懼,她大喊一聲沖進父母的房間,但是更大的恐懼來臨了:她看見平時道貌岸然的父母正摟在一起,赤裸的身體在黑暗里擰絞一處,黃白分明。她還不知所措的時候,就聽見黑暗里母親狂怒的吼聲:滾!滾!你個死丫頭!不要臉的!你給我滾!

      羽倉皇奔回房間,外婆正在沉沉睡夢中打著巨大的鼾聲,與外面的巨雷互相呼應。小小的羽覺得自己無處可逃。不要臉這三個字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心里。許多年之后她回想起這一幕她依然覺得烈火焚心。六歲女孩的羞辱籠罩了她整整一生。這羞辱完全是莫名的,與她毫無關系,卻要她來承擔。這斥責真的讓她覺得自己有罪,自從這一天開始,她永遠覺得自己是錯,她所做的每件事,還沒開始,便會有強烈的失敗的預感。后來她真的敗了,被周圍的人徹底打敗了。

      父親走出來對她說話。父親的冷淡讓她覺得受不了,但是她不會向父親解釋,她一輩子都不會解釋。父親在說什么,父親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的態度使父親更加氣憤,父親拂袖而去,忽然聽見她在小聲嘟嚕了一句什么。父親停下來:什么?她仰起臉,一看到她那雙眼睛父親的心就軟了,那是一雙水一樣柔弱敏感易受傷害的眼睛,父親的聲調溫和了:你說什么,羽?羽這時清晰地說:金烏漂亮嗎?羽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慘白,好像準備著挨一記狠狠的耳光。父親呆了一下,眼睛里立即充滿了警惕:小孩子,問這些干嗎?!

      從那天起羽知道有些話小孩子是不該問的,當然更不該做。但是誰也阻擋不住她去想。她把她關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個念頭牢牢地在她的頭腦里生了根:她要見金烏,她一定要見見金烏這個女人。

      羽看到玄溟站著的地方是個掛著黑衣的衣架,就向玄溟說了。玄溟聽后沉默不語。幾天之后玄溟自言自語地說: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魂都被小丫頭看去了!從那天起玄溟和若木背地里便叫羽“小妖怪”,玄溟說“家要敗,出妖怪”。但是玄溟其實后來活了很久,差一點活過了一百歲,在死前的那一天晚上,還做了她最精彩的“穿燈”游戲。那一盞燈她來不及解開了,就掛在那里顯露著令人驚異的美麗。若木曾把它拿去賣,卻始終沒有賣掉,好像它是一件稀世珍寶,它只屬于一個人,這個人還沒來得及告訴后人解密的方法就去了。直到幾代人過世之后,羽蛇姐姐綾的女兒韻兒把它捐給了國內最大最有名的那座博物館。博物館的負責同志幾經研究才決定收下這盞奇異的燈。但是這燈被放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并且沒有標明是哪朝哪代的文物。

      11

      羽一連幾天不吃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父母和外婆都咬著牙互相提醒,別理她。誰也沒把這個行為乖張的女孩當回事。大人們都聚集在那個長小雞雞的男孩周圍,他才是他們的希望,他的每一啼每一笑都引來了強烈的反應,他是這個陰盛陽衰的家庭的真正凝聚力。

      好像是四天之后的凌晨三點,一聲悶響把羽的父母從睡夢中驚醒,像是一個重物落地的聲音,母親驀然坐起:羽,是羽!……母親的全身劇烈地抖起來,父親一個字也沒說就沖出去了,母親也跟著往外沖,往外沖的時候并沒有忘記套上自己的絲綿軟緞襖褲。母親有時喜歡追求戲劇性的效果,如果羽再長大一點,她會理解母親為什么常犯把生活當戲劇的少女思春期的錯誤,但是羽太小了,她還只有六歲,一個六歲女孩只希望躺在母親懷里撒嬌,把母親據為己有,而現在,母親背叛了她,這對于她,一個內向而又敏感的六歲女孩來講,就是天塌下來了。

      羽其實只是把一張椅子扔向了窗外。在羽的父母沖向門外的時候,真正的戲劇發生了,這或許就是羽的母親一直期盼著的那戲劇。羽像一個幽靈一般慢慢地踱向父母的臥室。羽知道有一個小小的搖籃就在父母體溫的籠罩下靜靜地伏臥在那里,像一只蠶結了厚厚的繭。

      羽趴在那個搖籃的邊上,里面的那個小人兒依然如故。在月光下似乎那滿臉的核桃皮顯得光滑了一些,因此那小人兒也好看了一些。小人兒熟睡著。臉上隨著光線的變化而忽明忽暗。這時羽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她看過的那部電影:當那雙美麗的手伸向那個無辜的孩子的時候,那個孩子忽然啼哭起來,那哭聲像是在提醒什么人這小東西是有生命的。但是啼哭的樣子扭歪了孩子的臉,那張紅彤彤的臉似乎顯出一種獰惡的表情。

      但現在是在黑夜,黑暗中。羽并沒有注意到孩子的表情。當時有一縷幽暗的月光斜斜地駐留在窗口。羽覺得那形狀很像一片奇大的雪花。雪花應當是美麗的,但是那一片雪花因為過于巨大而顯得猙獰。

      外婆的呼嚕聲中止了一剎那,很快又接著打起來。羽覺得那聲音是一種暗示,猶如那種不可思議的耳語,它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12

      那場大雪載入了那個地區的史冊。在雪終于停了的時候,天空和湖泊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碧藍,而森林一片青蒼拔地而起。北方已經有了在那個地區出現雪災的傳聞,因此那個地區的人們特別注意收聽天氣預報。天氣預報說,明天上午多云轉晴,風向,北轉南,風力,2—3級,最高氣溫,攝氏3度……

      那一天,有很多人參加了掃雪。雪里掩埋了很多東西,最讓人奇怪的是有一幅畫已經和一片霜雪凍在了一起,在沒有凍上的一個角上,清晰地可以看見那是一幅藍底子的雪花圖,那一片片的雪花又大又美,透著一種兒童的稚拙,看了的人都贊嘆一聲,便把它和其他雜物一起扔進了垃圾車。

      天氣預報的聲音像一種放大了的耳語在掃雪的人們中間響起:明天晚上,在西北地區,有一個高空槽……

      第二章缺席審判

      1

      若木是四十年代畢業的大學生。四十年代意味著一群窮學生對著爐膛吃貸金飯。困頓的貴州變成豌豆苗的象征。學生們的主菜永遠是豌豆苗。但是回憶可以把一切添上色彩。學生在爐邊吟誦的打油詩在幾十年之后也變得十分浪漫:站在爐邊吃草,命苦何必嘮叨……主食永遠是粥。那樣的粥在進入五十年代之后再沒有見過,那上面浮著厚厚的一層米油。也許因為沒有菜,那一種米香一直滲入若木的臟器,那是一種濃稠的米香。米香浸泡著若木的臟器幾乎使她貴族的芳香消失殆盡。但是若木的生命力是強大的。若木就在這米香中浸泡著,從來沒有忘記自己上大學的初衷——找個合適的大學生丈夫。若木當時已經二十九歲,是班里年齡最大的學生。二十九歲尚待字閨中在當時幾乎令人難以置信。就連最貧窮最丑陋甚或是殘疾的姑娘也難得如此!∏∠喾,若木出身豪門容貌端莊秀麗皮膚白如凝脂頭腦和身體都十分健全。若木所以二十九歲尚未婚配僅僅由于母親的極權。洞察一切的玄溟嚴禁兒女與異性朋友的交往。

      在若木十七歲那一年,隔壁搬來了一家新鄰居,姓錢。各種家具和金銀細軟塞滿了四個車皮。錢家無女,只有兩位公子錢豐和錢潤。若木記得在那個早晨,玄溟顛著一雙小腳,臉上露出少有的興奮,玄溟說錢家那兩個男孩簡直像從畫上走下來的。這句話像烙鐵一樣燙進了若木的心里。玄溟的獨生女兒若木從來就沒有年輕過沒有思春期就連身體發育也一點不明顯。若木身體的線條平緩而修長幾乎沒有什么凸凹。引人注目的是若木雪白的皮膚,如果她全裸著靠在剛剛粉過的墻上,那么唯一可見的將是她的頭發和眼睛,假如不抹唇膏,連嘴唇也看不大出來。很少有人有著這樣的皮膚。那是一種整體不變的白顏色,像染過了似的,毫無瑕疵、皺褶和斑痕,但卻并不鮮亮并不透明,如果揭下來掛在陽光下,一定會像做水磨年糕的糯米粉那樣呈現出一派虛弱的陰白。玄溟從不知女兒在想些什么,玄溟也沒有時間去想這些。玄溟總是把自己的生活節奏安排得十分緊湊,吃過晚飯之后還要有一場牌局,這場牌局照例要安排在午夜。玄溟從一開始就習慣于女兒的沉默。玄溟認為女兒天性沉默矜持是天生的小姐派頭,玄溟對此十分滿意。

      有一個夜晚,是仲夏之夜?諝庵衅≈疸y花的香氣。若木像往常一樣站在門前的葡萄架下徘徊。每逢這時她的腦子里就浮現出童年時母親教她背誦的那些宋詞:“……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瓥|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這一天的月色很好,滿架的葡萄葉被照得通明透亮。若木雪白的皮膚在葡萄架的陰影里幽靈一般穿行。這時她突然感到有一道陌生的目光穿透那些陰影如劍一樣使那些優美的葡萄葉紛紛墜落。她矜持地轉身,然后定格—— 一個漂亮的男孩正站在身后。她什么也沒問就知道那孩子是誰了。他是錢潤,一定是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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