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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黃昏(我們這個故事的很多場景都發生在黃昏),羽鉆在床底下玩布娃娃。羽常常喜歡鉆進床底,一待就是半天。她覺得床底的黑暗可以給予她某種安全。羽從床底下看見一雙鑲著菱形綠玉的黑緞鞋走進來,那雙鞋停在梨花木柜前。羽屏住呼吸看見玄溟逐一地打開二十二個抽屜,每個抽屜里都有一串紫水晶制成的紫羅蘭花。這些紫色的花朵在黃昏光線中格外神秘。玄溟把這些花朵逐一地穿起來。這些紫色的玻璃樣透明的花結成了一盞燈,一盞十分華麗的藤蘿架一樣的燈。那些花朵像鑰匙一樣在玄溟的腦子里早已編好了密碼程序。貌似相同的花朵在玄溟的眼中是不同的,只要穿錯了一朵,便無法結成一盞燈。
羽簡直著迷了。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外婆的游戲。那盞燈在黃昏的玻璃窗前顯現出一種無法染指的美。那是一個夢。黃昏窗外綠葉扶疏中飄浮起來的夢。羽的手無法觸到它,但手指卻分明感覺到一種玻璃器皿冰凍般的寒意。
黃昏中一盞紫水晶結成的燈。串串花朵發出風鈴樣的聲音。羽知道,那是一種昂貴的聲音。
玄溟會對著燈沏一杯香茶,茶在這燈光下慢慢涼去。
3
我已經很久不大講話了。因為我說話很遲曾經被父親誤以為是啞巴。我心里很明白,我之所以不愛講話是因為大人們不相信我。我眼里看到的東西,總和人家不一樣。這是個很大的問題,這問題后來屢屢暴露出來,變成我一生的倒霉事兒的真正緣起。譬如我看見窗外晾著的衣裳在夜風里飄蕩,就會覺得是一群沒腿的人在跳舞;聽見風吹薔薇花的沙沙聲就嚇得哭起來,認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圍游動。在門口那個清澈見底的湖里,在有一些黃昏(說不上來是哪些黃昏),我會看見湖底有一個巨大的蚌。那蚌顏色很黑,有些時候它會慢慢地啟開一條縫。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驚叫了起來,后來就慢慢習慣了。只要我當時拉住父親或母親的手,我便會緊緊拉住他們,站住不動,另一只小手指著湖中,發出“吶——吶”的聲音。但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會十分粗魯地拽緊我的胳膊一扯:該回家吃飯了!
我還常常聽見一種耳語般的聲音,那聲音常常是含混不清的。偶然能聽到幾個詞,也不大懂。但是那耳語對于我,似乎是一種神諭,我常常照著那含糊不清的指示去做,因此做的事讓別人看來往往莫名其妙。因為我還小,并沒有引起充分的注意,而真正引起注意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
那時我還不會說話,等我會說話的時候已經不再想說這些事了。我常常在黃昏的時候面對湖水發呆。湖邊各種各樣奇怪的花朵在黃昏幽暗的光線下悄悄地閉合。在太陽和月亮交接的一瞬,那些花朵的顏色變得十分陰暗。那些花瓣會變得如同玻璃一般透明而脆弱。我捏緊它們的時候,它們會發出紛亂而破碎的聲響。這時,我會看見那只巨蚌靜靜地躺在湖底一動不動。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我躲過家人的視線來到湖邊,我的頭發如煙一般在空中飄動。閃電把我的臉勾勒得忽明忽滅。那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湖水一片黝黑。就在我穿行在那片奇怪的花叢中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閃電照亮了整個湖面,我看見那只巨蚌慢慢打開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沒有。我趴向水面細細地看,我的頭發像淡青色的水母一樣在水中漂浮。雷聲閃電和暴雨在那一刻就壓迫在一個七歲女孩的身上。我還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只覺得興奮,好像有什么事就要發生了。
但是后來閃電中摻進了手電筒的亮光。這幾種光線把我和湖水分割成許多塊面,就像大教堂中羅可可式的彩繪玻璃一樣。在這同時我聽到外婆聲嘶力竭的喚聲。
有一盞燈漸漸近了,我聞到茶葉的芳香。
4
在若木收藏的相冊里有一張玄溟年輕時的舊照。那是光緒末年的產物。當時的玄溟只有九歲,卻已經絕艷驚人。一切都預示著她將是一個國色天香的美女。但末世的離亂害了她。末世的離亂把她的美淹沒了,或者說,把她的美改造了,改造成了一種無奈的凄清。那張照片的珍貴還在于玄溟背后的那個女人。那女人身著宮服,看上去肉滾滾的毫無線條,圓臉上一雙大眼睛和精心描畫過的嘴顯得毫無生氣,無論如何不能算做美麗。但那女人的名字卻作為了某種美麗的犧牲品的象征被載入史冊。她是珍妃——光緒皇帝的寵妃,玄溟的“族中姑姑”。
那是光緒二十五年盛夏的一天,也是珍妃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夏天。關于珍妃的死有著許多說法。最流行的一種是由于珍妃“干預朝政”而被慈禧痛責,后被關入三所,僅通飲食而已,最后由慈禧降旨被崔閹推入井中而死。但是玄溟堅持說那絕不是慈禧的意思。
玄溟說當時還沒等慈禧下令崔玉貴就已經把珍妃投入井中,不然的話慈禧不會后來見到崔閹就害怕,更不會撤了他總管的職,早早讓他出了宮。玄溟與姑姑珍妃合影是慈禧一次格外的恩寵。垂暮之年的慈禧喜歡一種袖珍式的美。那是一種可以把玩的美麗。女孩玄溟在慈禧患了白內障的昏花老眼中絕艷驚人。她想起自己豆蔻年華的時代,于是聞到了一股葫蘆花般的氣息,她手中纖細的折扇蕩漾著生絲的香氣。她讓女孩玄溟坐在自己的膝上。此時的慈禧早已骨瘦如柴。玄溟小心翼翼地蜷起雙腿,生怕身下那兩段枯骨會突然折斷。
幾十年之后這件事便成為玄溟談話中一個永恒不變的話題。玄溟總是這樣開始:光緒二十五年慈禧太后親自把我抱在懷里……這個話題演變了幾十年之后變成了一個超凡脫俗的故事:玄溟是清王朝末代格格中最美麗的一個,是慈禧最鐘愛的曾孫女,慈禧曾多次宣她入宮,曾有立為小公主之意,只是因了慈禧的離世,這一切才化為泡影……
時間總是把歷史變成童話。
母親的話使若木覺得自己是一位滿族公主的后裔。于是若木總是用公主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即使是在離亂的時代,若木也總是用刨花水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若木的頭發十分豐盛,梳成一個大發髻的時候總是沉甸甸的。只有一次在空襲警報響過三次之后,若木的頭發在防空洞擁擠的人群中被擠亂了,發髻散開,黑色瀑布一般的頭發洶涌地垂掛下來。若木覺得像被剝光衣服示眾一樣羞愧難當。若木走路的時候上身始終不動。這是旗人的規矩。若木把這習慣保持終生。直到古稀之年,臉色雪白的若木仍然穿一襲香云紗旗袍,走起路來筆管條直,灑下一路茉莉花和薰衣草的陳年芳香。
而實際上,若木的母系家族與滿族毫無關系。若木的外祖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漢人,不過是做了清朝的官,隨了旗。若木的血液里,沒有一滴是屬于滿洲貴族的。
5
羽燒了整整七天,是高燒。若木慌了神。還是玄溟想辦法弄來白酒為羽擦身。玄溟蒼老的手指觸到羽的皮膚上感到一種陶制品般的寒意。羽的皮膚是那樣嬌嫩光滑,像是水族的后裔,仿佛一觸即破。但就是這樣玄溟也沒有罷手。玄溟狠歹歹地用大手搓遍了外孫女柔若無骨的身體。玄溟累得氣喘吁吁。黑緞鞋上的兩塊綠玉因為支撐不住忽悠悠地發顫,玄溟邊搓邊嘮叨著,玄溟說這丫頭別是條蛇托生的吧,怎么這么冰涼冰涼的?!
羽醒過來的時候看見若木在黃昏的窗前掏著耳朵。那金色的挖耳勺變成一個不斷劃動的金點。有好久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羽在黃昏的光線里觀察著自己的母親。她看見母親肚子上有一塊奇怪的隆起,這隆起破壞了母親嬌好的身段。母親穿一件赭石色印黑花的布旗袍,那是黑顏色的菊花。羽想象自然界中一朵真正的黑顏色的菊花,那一定漂亮得讓人害怕。
有一個周末,很少回家的父親回來了。父親見到羽的第一句話是:這孩子怎么瘦了?家里只有父親一人注意到羽的胖瘦。羽還沒有來得及想出一句話來回答父親,若木房間的門就開了。若木的房間里有一種森森冷氣,但是父親迎著冷氣走了進去。父親的臉上顯出一種從容就義般的無奈,接著羽就聽見壓低了的說話聲和父親沉重的嘆息聲。羽一直等在外面,她想找機會和父親單獨說話,但是父親沒有出來。
從很小的時候羽就知道,母親和外婆并不喜歡她。外婆一見她就嘮叨:“家要敗,出妖怪……”母親就轉過頭來,盯著她。她很怕母親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再也沒有比空無一物更可怕的了。她想起那個巨蚌,它打開,是空的,一下子就斷了所有的念想,那種空讓她害怕,她嚇病了。
連她自己也不愿承認,她其實喜歡生病。因為生病的時候母親和外婆就會對她好一些。外婆會給她做一碗餛飩,然后坐在床邊,一邊看著她吃,一邊回憶著當年。外婆會告訴她當年在隴海鐵路的時候,附近的小賣部里有一種叫做羊角酥的點心,咬一口,蜜就流出來。羽聽了就咽口水。羽很饞,但當時什么點心也吃不上,只好吃一點外婆做的水酒或者蘑菇餡的餛飩。林子里,蘑菇總是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