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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碧城被蒙得恩領進大公主洪宣嬌的一間密室。當時天朝上下正在慶賀李秀成攻占蘇杭,朝賀自王后以下,全部盛裝登上宸極宮正殿,六宮盡懸燈彩,燈燎相接,火樹銀花,舞蹈如儀。一切均由宜春苑主管婁妃操持,婁妃性慧,歷來得天王寵信,一切安排,井井有條,又放出話來:“忠王恰恰在天王壽誕之前打了大勝仗,實在是天王功德昭彰,天父天兄所佑,不如兩件喜事一起辦,大天朝好好樂它幾天!”又找傅善祥:“碧城妹妹那里,交給你了,叫繡館眾姐妹辛苦一下,今夜就把新龍袍繡好!”善祥見婁妃正在興頭上,也只好諾諾。
蒙得恩垂涎碧城的美貌,遠非一日。又兼宮中上上下下,唯獨一個碧城不把他放在眼里,比起嬪妃美人,那楊碧城自有一種旁人無法企及的美,那是一種冷艷,冰清玉潔,端莊高貴。蒙得恩對那些每日里的淫聲浪語扭捏作態已然厭倦,想換換胃口,因此借了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把碧城誆了過去。至于洪宣嬌是否與他合謀,碧城后來始終無法判斷。但是蒙得恩很快發現,他遇上了一個永遠只可遠觀不可狎玩的女人,他百般蠱惑無效,只好施行強硬手段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貌似柔弱的碧城竟然如此潑辣,在反抗無效的時候,她竟側身一閃,用纖纖玉手一把薅住他的私處,狠狠一拽,他當即癱軟在地,疼得喊都喊不出聲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妙人兒就那么走了。
碧城怒氣沖天地走入歡慶的人群中?匆娝哪樕,所有的妃嬪都捏了一把汗。好在那時天王并不曾注意她,天王正在欣賞一張多寶座椅,那張座椅在眾多的寶物中十分醒目:座以珠寶、瓊瑤、瑪瑙、翡翠、碧霞洗、珊瑚枝等連綴而成,下連御床,上承華蓋。遠遠看去,真如云蒸霞蔚,寶光燭天,耀得人眼花繚亂。走近它的時候,有一種氤氳之氣,龍涎沈腦,迷迭芳香,四周都以剪彩為花,雜以鮮蕊,無法辨其真偽,恍如游歷在珠林寶樹之間,真真是到了仙家府第。人人見了,都向天王稱賀不迭,唯碧城冷冷地站在一邊一語不發,搖頭嘆息。
傅善祥當時也是艷服靚妝,隨東王朝賀罷了,一眼看見怒氣未消的碧城,悄聲道:“癡婢子,今天可是天朝的好日子,不許你煞風景!”碧城就在她的耳邊輕聲訴說了一番剛才的事,切齒罵道:“蒙得恩狗彘不如,真乃天朝敗類!鄙葡槁牭么袅,良久,才緩緩地說:“你速回繡館清理衣物吧,怕是不大好呢。若有不測,你速到迎禧院屏風后面,我叫順兒去幫你!北坛谴洲q,善祥早已把她狠狠地一推,碧城幾乎摔倒,東王嗔道:“都什么時候了,還在玩笑,小心天王用銀撾揍你們!”一語未了,碧城已經走了,走出人群的時候還回頭看了善祥一眼,眼睛里有淚,像雪山上剛剛融化的雪水那么清澈透明,痛徹心肺。善祥見了,覺得自己的淚也在往上冒,只好含悲忍淚,招呼貼身丫頭順兒過來,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最后說:“你碧城姐是天朝一等一的人物,她若有何不測,我找你來問罪,你可記住了?”善祥的口氣之重,從未有過,換了別的丫頭,嚇也嚇傻了,偏那順兒是天朝第一個有膽識有擔待的女侍,雖然不漂亮,卻是善祥身邊第一個倚重之人。當時順兒已經完全懂得事情的嚴重性,順兒只點一下頭便驀然離去,因她學過武功,輕功甚佳,夜間行路悄然無聲,最適合做夜行使者。
當時夜漏已殘,云板聲聲,天王車駕已巡視一周,折回瑤臺,眾人屏息伏地,天王坐在多寶座椅上,突然四顧狂笑,對諸妃說:“爾等慧心,一至于此,是天賜朕!朕將老此溫柔鄉矣!”說罷,讓眾人開懷暢飲。這時洪宣嬌也乘鳳輦來了,也是盛裝華服,絢麗可人,來了就命諸妃嬪獻頌詩賦,以潤色天朝鴻業,又叫:“小蒙子呢?天王的黃緞龍袍何時來獻?宣蒙得恩!”
宣蒙得恩這四個字像重錘一般敲得傅善祥心驚膽裂。她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難道大公主就非要趕在今天發難?平時他們兄妹關系甚篤,難道她就不怕破了兄長和整個天朝的好日子?!不容她想下去,蒙得恩已是一溜小跑地趕來,手里拿的是一套黃緞冠冕與龍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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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上對于傅善祥的突然逸去歷來有各種說法。但是玄溟堅持認為,直接原因便是玉心姨媽——也就是針神楊碧城。在所有太平軍的野史上都有著關于楊碧城的記載,但是所有的記載中她的結局不是被凌遲便是點了天燈。就是最多疑的史學家也毫不懷疑她的死。野史專家們津津有味地描述道:當時蒙得恩跪在天王面前,把至高無上的錦繡王冠撕裂——那里面竟染著斑斑血跡!蒙得恩叩頭流血,大哭失聲:“是小的失職,竟讓楊碧城這個大膽妖女有隙可乘,妖女竟公然以婦女之穢物縫入吳錦之中,現有同館人揭發,人證物證俱在,請天王明示!
善祥記得,當時天王的一張笑臉突然定格,面呈土色。那樣子非?膳。天王抓過那頂冠冕,細細看了,然后狠狠擲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僵住了,幾個膽子小些的妃嬪已經面白如雪,搖搖欲墜。天王倒是很快平靜下來,面向東王冷冷地說:“東王,你看這事當如何處置?”東王狠狠瞪了善祥一眼,立即回答:“罪大惡極,不可復留,按天朝制,應處極刑,以點天燈示眾!碧焱跽f:“好,朕就請東王來處理此案,極刑之前,應當審訊,看看到底是誰主謀!”天王的聲音冷漠而陰狠,令人膽戰心驚。善祥半天才想起來擦汗,卻發現手臂已軟得抬不起來了。這時她聽見婁妃溫婉的聲音:“天王息怒,今兒大好的日子,犯不著被這小蹄子給攪了,依妾愚見,竟是過了今天再作處置,也不遲呀!彼,平日里天王是很給婁妃面子的,何況今兒婁妃又是盛會的第一功臣,那把多寶座椅引起天王極大的驚喜——可是婁妃話沒說完,天王就變了臉,竟在突然之間,手執銀撾向婁妃的頭部打去,婁妃本能地一閃,正打在臉上,頓時鮮血濡染如落英紛紛,婁妃只痛號了兩聲,便暈厥過去。
所有的人都跪下了。跪在了天王的威嚴面前。
我常常對于帝王的威嚴感到困惑。我常常大逆不道地想,假如眾人都不跪呢,那么會怎么樣?最后跪下的會不會是帝王本人?但是實際上這種情況很難發生,在“眾人”里,總有一些人要率先跪下,然后便是多數人跟著跪下,不跪的,永遠是少數,不跪的少數很容易被消滅殆盡。
不愿跪而又要保全性命的,無疑要靠智慧了。因此在中國,謀士永遠多于勇士,這也是優勝劣汰的法則。
在上一個世紀的那個夜晚,那個對于碧城來講的恐怖之夜,天王侍衛迅疾地包圍了繡館,將繡館諸姐妹盡數拿下,交與東王府獄。東王心里明白,那一個個瑟瑟發抖的少女中間,缺的正是楊碧城。他想,一定是善祥走在前頭了。
楊碧城此時已經拿著通行證,一身村婦裝束,匆匆行走在離城百多里的小村落里了。她在夜色中找到迎禧院后,順兒已經匆匆趕到。順兒推開屏風,后面是一幅巨大的西洋畫,順兒按住西洋畫上小天使的嘴巴,巨畫忽然開啟了,原來那竟是一扇門,一扇通向秘密通道的門。順兒在緊急中沒有忘記塞給碧城一個包袱,她說:“這是善祥姐讓給你的,她說跟你好了一場,留個念想兒。她說早晚她也是要走的,她讓你好好保重,嫁個好人家兒!ㄐ凶C就在包袱里,出了通道把它打開來,有了這個,在天朝的地界里就暢通無阻呢!表槂哼呎f著碧城邊落淚,這時已經泣不成聲:“順兒姐,只怕是我走了,善祥姐和你又怎么辦呢?”順兒不再答話,只把碧城推入通道入口,急急地合上了那幅西洋畫。順兒當時已經抱定必死的信念。
三日之后,行刑官宣布:繡館一案,極刑者一人楊碧城,受杖責者數十人,當夜執行。極刑者被判以“點天燈”酷刑,即以帛裹人身,漬油使透,植高桿倒縛,然后在下面燃起火焰。行刑官到繡館提人的時候,發現傅善祥親臨繡館,人犯已然被白帛裹好,待要驗明正身,被善祥喝道:“是東王命我監刑的,若信不過我,連東王你們也信不過嗎?”行刑官嚇得諾諾連聲而退。
極刑在東王府門前的那棵桂樹下執行,人犯被倒懸在桂樹上。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善祥站立窗前,火光映亮了她的臉,看不出她的表情。
她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大火,看到在一個遙遠的村落里,碧城已然有了安歇之處。當碧城打開那個包袱的時候,會驚嘆那盞燈的美麗。穿燈的訣竅、那些數字密碼她已經寫在裹燈的綿紙上,那盞燈是在善祥的一個生日晚宴上得到的,當時碧城還沒來。獻燈的是一位老人。而裝燈的盒子里寫著的一首詞,是善祥至今沒有向任何人披露過的:“風倒東園柳(隱楊),花飛片片紅(隱洪),莫言橙(陳玉成)李(李秀成)好,秋老滿林(隱金陵)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