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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心接下來說的話,更是讓玄溟目瞪口呆。玉心輕言曼語地說:“幺姑娘,我這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怕是就要去了,心里只是舍不得你。你當我是誰?我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從小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頗識得幾個字。真想把我這一輩子寫成一本書,可現在已然是燈枯油盡,沒有指望了。今兒個,我就揀幾個好聽的故事,講給你聽聽。姑娘家,萬不可移了性情,不愛聽呢,就當是一陣風兒吹過去,愛聽呢,就只當是笑話聽聽!庇裥奈樟诵榈氖,問:“姑娘可曾聽說過長毛的事?”玄溟怔了,點了一下頭,從小就聽過母親講長毛,姊妹們若有誰不聽話,母親便一律拿長毛來嚇唬她,只知道長毛也叫太平軍,和朝廷一直打仗。旁的便一概不知了。玉心莞爾一笑,指著那盞燈說:“姑娘看這盞燈可說得過去?”玄溟說:“姨媽說哪里話?我雖然年幼不知事,宮里也去過幾回了,說出來真是罪過——就是圣上的宮燈,也不及它萬一,玄溟孤陋寡聞,實實的天上人間,難得這等珍寶!”玉心聽罷又是一笑:“這便是長毛宮里的燈,我在長毛宮里整整待了三年,這是唯一的紀念了。我沒有后代,和姑娘有緣,只把你視同己出,現在有一事相托!毙橐咽求@得只有點頭的份兒:“姨媽有什么事盡管說!庇裥亩⒅榭戳税肷危骸澳惆阉唤o西覃山金闋寺的法嚴大師,你替姨媽還了這個心愿,姨媽在陰間保佑你,一生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但是后來的歷史證明,玄溟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她把那盞燈留了下來。她究竟是通過努力沒有找到法嚴大師,還是根本就沒有想去找,不得而知。她只是在每天的黃昏增加了一次穿燈的游戲,那一個個嚴密的密碼數字編織成的程序,都是玉心姨媽在她的耳邊說的。她這一生坎坷頗多,連親生兒子也死于戰亂,不知是不是與她違背諾言有關,老年的玄溟反省到了這一點,因此把這一切通通告訴了外孫女,希望外孫女羽蛇能夠分擔自己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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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申辛酉年間,有洪氏于金陵建都,號天京。天京定制:諸王所居為府,各官署則稱衙。凡王府外都有轅門二,大門三,高達數丈。門上彩畫龍虎,甬道中筑一高臺,兩旁懸金鑼數十面,有事則鳴鑼以達。門以內不準男子進入,一律女侍傳達。天王宮于城北,正門匾額為“榮光門”,二門叫“圣天門”,都以真神冠之。兩旁有柵,左右有亭。亭臺高出墻外,覆以琉璃瓦。西有一井,以五色石作欄,上鐫雙龍,石質人工,俱極堅致,像是遠古之物。殿前一座牌坊,上下均雕刻著龍紋,并飾以金彩。大殿尤其高大開闊,梁棟俱涂赤金,紋以龍鳳,四壁彩畫為龍虎獅象,光彩耀人,正殿東面有一圍墻,內有鑾池方廣數十丈,池心有一青石砌成的大船,天王常常攜妃嬪在此作樂。東王府也是有名的華麗,自從丙辰年被北王韋昌輝付之一炬后,又重建東王府,名曰正九重天庭,府后有園,入門有亭,亭畔有兩株花椒樹,圓實蕃衍,馨香宜人。自亭北疊石為山,綿延不絕,有清泉環繞其間,園中套園,窮極奢麗,樓臺亭榭,逶迤相屬,竟是歷朝歷代所不能比。
洪氏宮中,婦女不下數千,多為吳越產。定制為王后一人,轄嬪娘一,愛娘二,嬉娘二,寵娘二,娛娘二,位列上等,以下那些好女、妙女、姣女、妍女、娟女、媚女、姹女……不計其數,處女十三歲便入選宮中,大小數千人中,竟無一完璧。單是好女色也就罷了,有那么一兩個男寵,更是攪得天宮晦暗,人人自危。內中有一個叫蒙得恩的,最是諛媚讒佞,周旋于天王天妹之間,均得寵幸。蒙氏用的是蠱惑之術,無論男女,很難逃出蒙氏的陷阱。但也有懷貞履潔、剛直不阿的,刺繡館中綽號“針神”的楊碧城便是一個。
碧城十四歲入了女館,曾三日不食,不發一語,后經東王寵信、女營的總管傅善祥好言相勸,才開始進食。善祥雖是東王身邊第一寵信,卻善為下人調護,且十分愛才,因見碧城年輕聰慧、妙曼殊色,心里十分喜愛,兩人常常聯詩對句,很快便成了文字交。天妹洪宣嬌聽說碧城詩名,特意召見,一見,便不想放了,執意要認作義女。碧城一向聽說天妹的荒淫,哪里敢應,只推說民女不敢高攀等等,逼得實在急了,便說要擇吉日才能行大禮,推來推去,便拖延了下來。宣嬌何等心高氣傲的人,見碧城這樣的態度,十分不快,她本來就與善祥有些齟齬,自此之后,更加認為碧城是善祥一黨,每每想尋些嫌隙,只是碧城端莊高潔,女紅又是第一等的好,宮中各種繡衣屏褥等物都離不開她,方才作罷。
就在天王生日那一天,蒙得恩來到繡館,說是天王點名要針神楊碧城親自為他繡龍袍。按過去的例,天王每逢壽誕便要繡黃緞龍袍一件,因此碧城沒有懷疑,便跟了蒙得恩前往,蒙得恩沒有走天王宮,而是去了天妹洪宣嬌的一間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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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到這里,玄溟已經猜到了碧城是誰。眼前這位冰清玉潔高貴秀雅的姨媽,原來竟是從長毛宮中逃出來的。玄溟也就算是膽識過人了,可她依然忍不住瑟瑟發抖。
楊碧城當時已經入宮三年,已經是芳齡十六歲的姑娘了。碧城心里其實早已有了人。那個人,就是東王楊秀清麾下的一個青年將領。也是緣分,有一回,善祥特意親自去繡館,說是東王手下一個叫做斯臣的將領,一直鎮守要塞,屢立戰功,殺滅清妖難以計數,如今恰逢他二十六歲生日,東王要親自為他做壽,并且要碧城親制袍服一件,上繡獅虎圖案。碧城連夜繡了,第二天晨昏方才入睡,恍惚中她做了個夢,夢見一白袍小將,身材修長,美如冠玉,騎在一匹駿馬上,向她微笑,那白袍上的獅虎似乎都活轉了來,咆哮生風。她一驚,醒了。就在這時,聽見東王府的差人在窗外喊,繡館姐妹們急急地叫醒她,大家手忙腳亂地為她梳妝打扮一番,送她上了東王府來接人的那乘青衣小轎。姐妹們邊笑邊說:“姐姐這一去,少不得要領賞了,東王府派轎子來接繡館的人,還是頭一回哩,姐姐得了頭彩,我們也跟著風光!”說得轎夫也捂了嘴笑。
碧城平日從不裝扮,略施粉黛便宛若天人?吹脰|王兩眼發直。善祥見東王如此不堪,又好氣又好笑,賠笑道:“王爺特特的打發人把碧城姑娘請來,不是要論功行賞嗎?難道王爺忘了?!”東王這才正襟危坐,微笑著說:“碧城姑娘好一手繡工,真是名不虛傳的針神!本王要好好地嘉獎你,以后,凡本王和部下的袍服,一定要你親手繡制!”隨著一聲“賞!”碧城只見一只繡囊里,裝滿了極大的合浦珍珠,還有數十方玉石,碧城心里暗暗吃驚,待要推諉,見善祥款款地站起來,走到面前,說:“碧城,你就收下吧,這些珠子玉石,原是叫你吃的,這還是學的天王的法子,每日晨餐,食珠二顆玉一方,日子久了,不但肌膚朗潤,還可長生哩!珠子要裹入豆腐里隔水燉,煮上半日,珠子會脹大兩三倍,入口即化;玉要放進榆根里煮,不能走氣,一天一夜,玉就煮得酥爛,吃的時候加點冰糖,好吃得很哩!北坛侵皇禽p輕道個萬福:“謝東王厚恩,只怕這等貴重東西,奴婢消受不起哩。還是東王和善祥姐自己留用吧!北坛堑卣f完,并不管東王臉色不悅,只靜靜地侍立一旁,卻在無意之間,看見東王身后站著一個人,身材修長,美如冠玉,正是夢里穿白袍的青年——白袍上繡的,正是自己連夜趕繡的獅虎圖案,這么看著,她的臉驀然紅了,那青年分明也在看著她,目光里好像有一種贊許,一種欽佩,并且充滿愛意。后來她想那目光里的意義或許是她想象出來的,但是接觸了那目光,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東王的脾氣,這等不識進退早要被他罵作賤婢、當眾受責了。但那天一來是自己高興,二來是愛將的好日子,就忍著沒有發作,心里只罵這婢子空長了一張好臉,真是個不識好歹的榆木疙瘩。善祥見狀,急拉碧城到偏殿去領賞銀,嘴里說:“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唬死我了,你不知道他那脾氣,是說翻就翻的,你這么當眾給他沒臉,照平時,他叫人拖下去打死也是有的,你怎么就不怕?妹妹,咱們好了一場,聽姐姐一句話,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你既到這里來了,免不了要收收性子,太剛烈了,只怕是后果不好呢!北坛堑恍Γ骸拔业故桥滤麄兒蠊缓媚。吞珠食玉,實在是過于奢靡了,要遭報應呢!鄙葡橐徽,正色道:“我又何嘗不知?只是大廈將傾,誰也無力回天罷了!我每日里代東王批改箋牒,哪一位王爺不是大興土木,天朝的銀子,只進不出的,拉了多大的虧空!饒這樣,大公主還要重建坤寧宮呢。上次我只說了句諸王爺的箋牒文理不通,就惹得東王發怒,把我枷在女館里一月有余,我染了吸黃煙的毛病,也就是在那一回……好妹妹,你聽姐姐一句話,就是退步抽身,表面上一點風聲也不要露,萬不可一時逞強,害了自己!
碧城何等聰明的人,豈不知道善祥這一番肺腑之言的分量?可是事情偏偏來得那么快,快得讓她沒有一點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