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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慕此地由來已久。自從小時候偷讀了姐姐的中學課本之后,我便再不能忘記中國南方有一個“富饒美麗的羅迦山”。羅迦山這名字充滿了神秘和佛性。有傳說中講羅迦山里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所在——一個酷似藍毗尼花園的地方。藍毗尼花園是釋迦牟尼的誕生地,有極清極藍的湖和冠蓋繁茂的娑羅樹。當然,還有一種巨大的有些讓人害怕的大花,花的顏色鮮艷而黏稠,花形很像一種橢圓的熱氣球;ò甑谋趁婧突ㄈ锒枷裢苛算y粉似的呈出一種優雅的暗銀色。那花四季常開;ò曷湓谀菢O清極藍的湖水里,浸得湖水香氣四溢。因此那湖又名香湖。
可如今羅迦山已經沒了。不復存在了。昔日著名的羅迦山變成了這一堆殘破的紅土。我只能站在紅土堆上感嘆上天的殘酷。但同時又有一絲慶幸:假如我乘坐的飛機沒有晚點而長途汽車又很順利的話,我恐怕也已經成為這紅土的一部分了。
我懷疑這紅土中有那種大花的成分。因為過去這土和山石分明不是紅色的。那種花被沖卷而來的泥石流碾碎之后變成了鮮艷而黏稠的液體,那些液體滲入土中改變了土壤的顏色。我真希望有一場大雨從天而降把那些令人恐懼的紅色液體沖走。
我走進鱷魚嘴里的時候天空也變成了一片紅色。仿佛有一場颶風正在醞釀著。我驚奇地發現手表已經停止轉動,因此我不知道這時應當是晨霧初起還是暮色降臨。我只是預感到,有什么事即將發生了。
后來我才發現天空那沉沉的紅色原來是一片火光;鸸庠絹碓桨档,我看清那不過是無邊黑暗中的一堆小小的篝火。篝火旁邊坐著一人。一個正在烤火的衣衫襤褸的女人。
火光映照著女人的奇異的面頰。女人的兩只眼睛離得很開,眼形和間距都很像梅花鹿,卻沒有鹿的溫馴。小小的柔軟的鼻子和大大的嘴巴都靠得很近,這女人的五官沒有一個長得標準,組合起來卻有著一種奇異的動物般的美麗。女人的長發黑黢黢地披滿全身,乍看起來很像是什么獸類的皮毛,至于那單薄的已經爛成條狀的衣服早已看不出顏色。有一只乳房頑強地從那黑黢黢的皮毛中擠出來。色彩鮮艷的乳暈很像是貼在胸前的盛開的喇叭花。她看見了我,驚異的程度并不亞于我。于是我們對峙著,我真想問她一問:喂,你是人是鬼?
良久,女人的眼光從我臉上移開,抱膝而坐,顯出不屑的神情。第一句話自然是我先問的,我說:請問附近有能住宿的旅館嗎?招待所也行,實在不行,大車店也湊合了。她輕蔑地看我一眼,她說方圓百里全是山,泥石流把山都沖塌了,連人影都沒有,哪有住人的地方?我說這么說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了?她搖搖頭并不回答。細細看她雖然衣衫襤褸,臉上卻并不憔悴,因為實在饑渴難耐,便又試著問她知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吃的。她聽了這話,才又冷冷地看我一眼。那雙牝鹿般的眼睛顯出幸災樂禍的神情:你餓?我點頭。你渴?我說:是。你想吃想喝?我心里的怒火在燃燒,她的態度使我想起貴婦對小狗小貓的那種玩味式的逗弄。但是毫無辦法,或許我的已經變得單薄的生命正維系在這個女人手里。我試著裝出笑容,告訴她我已經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水還是在飛機上喝的,更確切地說喝的是飲料,那種酸甜的東西只能使人更加口渴。
她聽后垂下眼睛想了一想。她垂下眼睛的時候露出寬寬的雙眼皮更加貼近牝鹿的眼睛。接著她站了起來,她站起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她的下身和上面一樣只掛著幾條絲絲縷縷的布片。而她那黑色皮毛一般的長發幾乎垂及腳面,遠遠看去像一件華貴的紫貂皮大氅,而我近在眼前,可以看見她在舉手投足間扯動長發的時候,有長至臍部的茂盛的陰毛間或一閃,這使我萬分尷尬。
她站起身來的時候好像對我做了個手勢。我不知這手勢是引導還是拒絕。然后她就隨便取了一支木棍在篝火上點燃,她舉著火把轉身向鱷魚嘴深處走去。她的背影再次使我想到一只美麗的雌獸,有風吹來,把她一頭黑色毛皮般的頭發蓬勃地揚起,在火光的反照下,有如千萬根金屬絲一樣掃動著紅土,掀起一片明亮的煙塵。
我猶豫地追隨著她。我很快發現自己已別無選擇。
在黑暗的深處,那一盞火炬一星如豆,女人彎下身來挽起自己的長發。女人棕紅色的裸體在火炬邊熠熠生輝。我站住腳,這時我看見女人從旁邊的一只木箱里拿出了一堆衣服和首飾。女人從中挑出了一件白色長裙,那質地像是純絲的。女人很快地把長裙套在自己光裸的身體上,然后又揀出一套象牙色的首飾。女人在穿戴這些的時候有一種難以描述的風情。女人最后把長發挽在臉的一側。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那個野性勃勃的雌獸忽然消失了。出現在我眼前的女人使人想起《巴黎圣母院》中那個美麗多情的吉普賽姑娘艾斯美拉達。女人轉過身,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就舉起火把走向黑暗深處。
火光在一處洞穴的入口處熄滅了。有水珠從上面滴下來。潮濕的水霧在眼前彌漫。我覺得整個的人都忽然變得潮濕了,有一片閃閃爍爍的水光在眼前出現,接著我聽見船槳拍動水面的聲音,船夫無疑是在小心翼翼地劃船,那拍擊水面的聲音相當輕微。女人已經無跡可循,只有靜悄悄劃過水面的船隊,上面坐滿了穿一色灰衣的人,像是一隊幽靈正在悄然駛向彼岸。當我的眼睛漸漸習慣黑暗的時候,我發現洞里的水面很寬,可以同時有五條船比肩駛過。船上的人們都悄無聲息。船隊的運動像是一個陰謀家制造的游戲,既錯綜復雜又井然有序。我呆立良久,有一只船已悄然無聲地劃到眼前,有人遞給我一件灰衣,我不假思索便穿上了,穿上了灰衣之后我覺得自己的舉手投足都開始變得機械起來。船槳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擊著水面,我惘然四顧,有一股寒氣襲卷我的全身:我乘的小船竟是白色的骨殖刻成的,而四周的灰衣人竟是一群干癟的木乃伊!
然而我已經別無選擇。我無法跳下船進入到那片閃閃爍爍的水里。我只好祈禱上蒼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夢,我盼望會像小時候那樣從夢魘中突然醒來。
只有船夫還有著僵直的動作。我試著對他說話,他卻置若罔聞。直到彼岸到達,他才回過頭來慢吞吞地說:下船吧,藍毗尼城到了。
他戴著一張青銅面具,我看不見他的臉。
藍毗尼城是從一片濃蔭后面顯露出來的。城的正中央掛著一只極大的鐘。大鐘在星夜里泛著濕潤的藍色。這時我才知道已時值午夜。
整個藍毗尼城的格局是一座破敗的花園。當年的娑羅樹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了一尊尊斷首殘肢的雕像。雕像星羅棋布地分布在城市的周圍。烘托出中間一座燈光輝煌的大廈。
大廈的門前有一個巨大的停車場。有各種檔次的車停在那里。一排排甲殼蟲似的伏臥著。我走進去,戴高帽的侍者冷冷地盯著我。我聞見一股濃郁的飯菜香氣。這股香氣慢慢滲入我的體內,我感到迷醉無法自抑。我從每一間小餐廳的縫隙里看到大吃大嚼的人們。我就那么眼巴巴地看著他們,隨時都想像一只饑餓的老鷹一樣撲過去,但是他們對于我的存在毫無覺察。我絕望地惘然四顧:有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我,那是雙目離得很開,像梅花鹿一樣野性而美麗的眼睛。
她在這兒!在飯店大堂的玉制盆花那里等著我。她輕蔑地對我一笑,她說你就跟在我后面聽懂了嗎,你跟著我進去,但是什么話也不要說。你要是多嘴就趁早滾蛋。她說得那么粗野不客氣,但是饑餓使我只好忍氣吞聲,天哪這時只要有一只玉蜀米餅子我就會向任何敵人繳械投降!
我跟著她走進了一間包房。有一圈灰衣人圍著桌子吃飯。服務小姐則穿著一色的茜色軟緞旗袍穿梭般地端盤子。幾杯酒下肚之后灰衣人們都活了過來,他們一個個紅光滿面油光可鑒,大家互相敬酒碰杯,說著各種“酒話”,有各種生猛海鮮活蛇動物源源不斷地端了上來。各種各樣的牙床和舌頭機械而又兇猛地不斷運動著,很快便會把那些活靈鮮鮮的東西變為廢渣。女人走進去的時候很嫻熟地向他們點了點頭,我看到他們其中有幾個人怔了一下,但是那種表情不過瞬息而逝,女人向一個大頭的灰衣人伸出一只手,那姿態高貴又風騷。大頭像電影里的紳士一樣很文雅地吻了她的手一下,這個吻像是一個可以證明身份的印章一樣立即使女人得以通行;乙氯藷崆榈卣泻羲渥。我也順勢坐在她身旁,由于她的醒目而使我的存在變得不那么重要,這也使我樂得埋頭大吃,我吃了蛇羹又吃泥鰍,吃了鹿肉又吃甲魚,我吃了那么那么多,以致我吃飽之后好半天都不敢抬頭,然而當我最終鼓起勇氣抬頭的時候,我發現所有的人都在像我一樣地大嚼,深淺不一的嘴唇都泛著油光,發出參差不齊的撲嘰撲嘰的聲音。我身邊的女人幾乎把頭都埋進了飛龍湯里,她啜湯的聲音分外響亮,像是一片大貝斯聲中的一把小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