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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七八歲的時候就長得小美人兒似的了?蓪W習不好。為了給她交學費,我起五更睡半夜地去賣蜂蜜,夏天頂著毒日頭,冬天扛著西北風,兩只手上的凍瘡一層下去又一層,哪還像人手。!還得每天接送她上學,常常連飯也忘了吃,有一天就暈倒在接她放學的路上。就這么著學費也不夠,看著孩子的小臉兒我著急啊。有一天一輛手扶拖拉機開過來,我心一橫,迎著它就撞過去,為了孩子我使了毒招兒!就那么著,撞折了一條胳膊,換來了兩年的學費?蛇@孩子偏偏不爭氣,一直到小學畢業,沒給我考過一次五分兒,我脾氣暴,氣急了也罵她:不知是什么種!罵完了又后悔。上了初中她更有主意了,那么丁點兒大就化妝,給她買吃的錢她就偷著買化妝品,瞎話隨口兒就來。有一回我氣不過打了她,她……她說的話把我嚇了一大跳,她說你不是我媽,我長得那么好看,你那么丑,你肯定不是我媽!你管不著我!……這些話,真把我給傷透了!……更讓我傷心的是,她用我辛辛苦苦積下來讓她念高中的錢去跟一些小流氓鬼混,常常整夜的不回家,……我那時真的瘋了,我對她說,你猜對了!我不是你的親媽!你的親媽是個婊子,你混吧,你這么下去和她一樣!她的臉就一下子白了,她把她的東西收拾成個小包就走了,她把門摔得那么響,直到現在我想起那聲音還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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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這個女人的眼淚就像河流一般汩汩不盡地淌了下來。這個女人肯定是不慣于哭的。我覺得她是把一生積攢的淚都流了出來。她并沒有看到我,她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她為她自己也為她美麗而又不爭氣的養女而哭。我則呆若木雞地坐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我不知她講述的這一切與我有什么關系。
那女人直到哭夠了也沒看我一眼,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玻璃匣子里的死嬰。房間里那個老式時鐘就那么滴滴答答地走。我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話。直到她抬起頭,直怔怔地望著我說了一句:我的那個丫頭,她就叫麗冬。
我試著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后來我聽見好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在問:就是那個做餐廳服務員的麗冬?
女人沒說話,甩了一把眼淚,臉變得像老樹皮一般枯黑干澀。女人自言自語似的說麗冬一走就是一年,有一天半夜里忽然回來了,說是要新鮮蜂蜜和薔薇花,女人說,麗冬美得認不出來了,就像早晨帶露水的薔薇花,那件寶石藍色的絲綢裙子和全套的鉆石項鏈,少說也值十來萬。女人說,麗冬從小愛吃蜂蜜蒸糕,趕緊連夜割鮮蜜,糕蒸出來,麗冬只嘗了一點點。女人說,麗冬什么也不說,要不是新鮮薔薇花要到早上才采得到,她恐怕早就走了。麗冬在等待的時候不住地抽煙,女人說看麗冬抽煙的姿勢像是個老手了,可她什么也不敢說,她真的害怕麗冬又忽然走掉?珊髞睇惗是走掉了,她采了一大把各色薔薇花,笑吟吟地走了,把女人一個人扔在孤獨和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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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后來你再沒見過她?我問。聽了女人的話我心里越來越平靜了。人真是自私的動物。
女人點了一支煙,我注意到她抽的是一種劣質的雪茄。她像吞咽什么似的大口吸著,煙青色的臉毫無表情。
要是后來再沒見過她就好了。她說。
我始終覺得,女人描述的麗冬和我認識的那個云一般的女孩無法重合。我認識的麗冬,無論她純潔天真還是邪惡妖冶,她都像珍珠一樣明亮。她身上完全沒有一個棄嬰或養女的陰暗的傷痕。我一直猜測她出身名門,沒想到她是喝野蜂蜜長大的。
女人告訴我,她最后一次見麗冬是在兩個月前。
女人說麗冬是在一個晚上跌跌撞撞地沖進門的。麗冬手里抱著一個孩子,是個男嬰,緊閉雙目呼吸微弱。麗冬當時面無人色容貌大變。一個女人可以在一夜之間衰老,尤其是美麗的女人。當時麗冬就像一支被風雨摧折的玫瑰,她滿臉都是皺紋,像個年逾半百的老嫗。女人說她當時完全傻了。女人只知道機械地接過孩子,然后去蜂房割蜜。在女人心目中蜜可以包治百病可以起死回生,在女人走出門的那一剎那,她忽然聽見麗冬的一聲嘶喊,那是一種非人的聲音,她勉強聽出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講到這里女人忽然頓住了。女人大睜著一雙桃葉形的眼睛瞪著我。我被那如炬的目光照得心驚膽戰。好像有人在氣流中匆匆劃出了一個名字,白晝因這名字而忽然虛空成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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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是下午兩點多到的。姐夫的白色凌志老遠就刮來一片銀色的風。我看見那股風便感到了某種噩兆,F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其實完全可以阻止事態的發展。
姐夫像平時那樣大揚揚地腆著肚子拿著手機向我們信步走來。姐夫穿的是一件黑色西服。女人對他的態度十分客氣,她把我們領進小屋便去倒蜂蜜茶。我下意識地跟著走進她的蜂房。女人在我的目光注視下從容地攪著蜜茶,間或向我投來輕蔑的目光。那目光使我的疑惑成為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我只好自我解嘲地搭訕著跟她聊天,她卻像沒聽見似的。于是我只好悻悻地退出去,可就在這時她那迷人的女低音響起來了:……我沏了蜜茶回來她就不見了,她走了,再沒回來。我看到她坐過的椅子上全是血。我在雨地里追了她整整一夜,回來之后看見孩子掉在了地上。孩子斷氣了。我給他做了個小棺材。
那沉厚的聲音無比冷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墒沁@種冷靜像蛇一樣,那一種陰毒一直鉆進人的心里,我的雙手被冷汗粘住了——按照時間推算,即使孩子像她說的是個七個月的早產兒,那么我和她分手的時候她也該是懷孕三個月了。我竟然對此毫無察覺。此時,那女人越是冷靜,我就越是覺得可怕,仿佛今天這一切都早已在她的預料之中,她一直在等待著,蟄伏著,操縱著一個巨大的陰謀之網,就像小時候我們抓麻雀那樣,抓把米放在一張拴著線的簸籮下面,自己則藏在一個隱秘之處靜靜地等著,一旦麻雀飛來,便猛然松線,簸籮便突然倒下扣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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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姐夫卻完全不顧我的暗示對此地流連忘返。他一邊夸獎我發現了這么一個奇妙的去處,一邊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下背著手在薔薇叢中穿行。他用剛從日本買來不久的高級傻瓜相機噼里啪啦地對著薔薇和蜂群一個勁兒地拍照,那叢鮮紅的薔薇在太陽下濃艷得無法化解,它們一朵一朵地在藍天里綻開,絢麗奪目金光燦爛,好像馬上就要化成金箔滴落下來。巨大的蜜蜂像濃云一樣籠罩著花叢,當它們滯留不動的時候,姐夫就迅速地按著快門,一面發出各種各樣流行的驚嘆。
后來姐夫又熱情洋溢地請那古怪的女人站在花叢里擺出各種古怪的姿勢。我捏著一把汗,而那女人卻都照辦了,不但照辦還顯得興致勃勃。剛才的烏云開始在我心里慢慢散開,烏云散了便是一片藍天,像那天的天空那么藍。有一張照片我至今留存著:那女人站在鮮紅的薔薇花背后,腰肢略為彎曲,一手托著那個巨大的發髻,有一只蜜蜂從發髻里探出頭來。但不知是由于逆光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那女人的臉一團漆黑,根本看不出眉眼,加上那個古怪的袍子,簡直像古裝戲里的無常,是的,那是一個鬼,但我至今不知道她究竟是還魂之鬼還是復仇之鬼。
姐夫在幫我裝胎的時候向我擠擠眼睛:三旋兒,真有你的啊,哪兒找來這么個女人?丑是丑了點兒,可丑得不讓人討厭,丑得夠味兒!
我瞪了他一眼。他可真是無可救藥。姐姐嫁給他算是倒了血霉?蓪嶋H上姐姐的臉上常常掛著幸福的笑容。這大概就是所謂“男的不壞,女的不愛”吧。也可能和姐夫奉行的準則有關系:喜新不厭舊,風流不下流。外面相好再多,家里老婆也要哄好,后院不能起火。女人的確很傻:有時只需要一件漂亮的衣裳或首飾甚至一句好話便可挽狂瀾于既倒。姐姐也不能免俗。姐姐說他們唯一的缺憾是一直沒有孩子。姐姐目前正在加緊治療為這樁婚姻的完美而努力。
姐夫總算裝好胎站起身。他脫下那件臨時穿上的舊外套,用棉絲細致地擦著手指,這時那女人款款地走過來了。女人向姐夫伸出一只手。
姐夫怔了一下,立即掏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叨擾叨擾!這是點小意思……
但女人把錢推開去,用那種十分迷人的女低音說:先生,我想要一張你的名片。
我心里一驚,預感到了什么。當時姐夫很痛快地把名片遞給她。我看見女人在細細地看著上面的名字。女人的臉上毫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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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應當有許多的疑點和破綻,更有很多逃脫的機會。但是回想起來的事實總是與真正的事實有著很大出入。事實一經過時間就會變得面目全非。而且,有多少個人就會有多少個事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