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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能夠清晰地記住和描述的僅僅是:那天的天空非常藍,有幾束白云像玻璃纖維似的在藍天里閃光。藍的天,紅的薔薇花,女人黑色的臉,還有那一片云一般閃爍著異彩的蜂群。我們離開那里的時候,女人的影子是直的,和她連為一體,所以她看上去顯得很高,其實是她的影子把她拉長了。
我和姐夫接受了女人的建議把衣服換了:我穿姐夫的黑西服顯得沉穩了許多,而姐夫穿我的藍色砂洗綢夾克則又年輕又精神,還能掩蓋他那個大肚子。于是我們齊聲稱贊女人的品位。接著我心血來潮想和姐夫換車開,我想過過開凌志的癮。姐夫把鑰匙扔過來,卻被那女人一把接住又扔了回去,女人轉回頭來嚴厲地看著我:學生,好好開你自己的車吧。別還沒學會走呢就想跑,你現在這技術開不了好車,開什么毀什么。姐夫大概本來也不大想讓我開,樂得順水推舟:好好,還是大姐說得對,大姐說得對,三旋兒,你就先開你的拉達吧,過年我再給你買輛新一代桑塔納。
買新一代桑塔納還不如買雪佛蘭呢,價錢都差不多。我嘟囔著,心里怪那女人多事——這是我們離開前的最后一個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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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車幾乎是同時啟動的?山惴蛳衿綍r那樣很快便超過了我——這不足為奇,他的車排氣量相當于我的車兩倍。但是很快地,前面那漂亮神氣的凌志便跳起了搖擺舞,起先我還以為是姐夫在故意跟我開玩笑。當我終于明白事情不妙的時候姐夫的車已經栽進路邊的溝里。我一腳油門沖上去,連車也沒停穩便跳了下來。凌志車門關得死死的。我透過玻璃看見姐夫趴在方向盤上,腦袋已經耷拉下來。好在有一葉車窗是開著的,我伸進手去拉開門,猝不及防地,一只巨大的蜻蜓樣的東西忽地飛出來,在那瞬間我的臉被它的翅膀狠狠地抽了一下,看見了一只暗綠色的陰險的眼睛,我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接著,我看見姐夫前額上的一個包,包的中間有一個極小的暗綠色的血點。我知道姐夫完了。
姐夫臨死前說了一句話,他說:告訴你姐,生不出孩子是我的問題,我騙了她,讓她別治了,趁著還不太老,嫁人吧。
這是姐夫的臨終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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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事在我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了。我好像是拿起姐夫的手機給姐姐打了電話,我忘了我怎么說的,只記得姐姐在電話那邊叫著“什么?你說什么?……”接下來是一片忙音。
警車到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分局的頭親自來了,市局也來了人。他們用最快速度拍攝了現場,聽我結結巴巴地復述了事情的經過,然后讓我帶路回到那個薔薇園尋找那個女人。按照我的記憶我們離開那里不過十公里的路程,可是,我們按原道往回行駛了二十公里也杳無人跡,于是我們又往前行駛,我們只能往兩個方向行駛——這條新修的路沒有岔道。我們就這么來來回回折騰了整整一夜,一無所獲。一個年輕警察嘟囔著:像撞上鬼打墻了……他的上司立即咆哮起來:什么鬼打墻,是我們讓這學生給耍了!這句話像是一顆炸彈,辛苦了一夜的警察立即就炸了窩,分局的一個小頭兒狠歹歹地揪住我的脖領子:你小子跟我們開玩笑可沒什么好果子吃!大家都圍了上來,讓我重述剛才講過的一切。當時我的智商正沉落在最低點,自然重復得語無倫次、漏洞百出,于是越發引起懷疑,我只記得當時有無數張嘴在我的周圍發出聲音,至于說的什么我簡直一無所知——由于強烈刺激和過度緊張,我的大腦已經變成了一盆糨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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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是從我姐夫的相機里取出的那卷膠卷兒,我的嫌疑大概永遠無法解除了。分局把照片洗后放大,發現那女人站在紅色薔薇花前捧著發髻的那張照片十分值得懷疑——在那碩大蓬松的發髻里面,有一只巨大的蜂正向外探著頭,只露出一只眼睛,暗綠色的,十分陰險。
經法醫檢查,我姐夫致死的原因正是因為一種特殊的蜂毒——在我國還從不曾發現過這樣的蜂毒。
我從分局走出來的時候母親在外面接我。我連一點點也高興不起來,不知為什么,我的腦子里反復響著姐夫臨終時的話。不,那不是姐夫干的,現在可以肯定姐夫與那嬰兒毫無關系,姐夫做了替死鬼?伤烤故翘嬲l而死呢?!想到這兒,我就大大地打了一個寒噤。誰也無法證實麗冬和多少人睡過,可無論如何我是其中的一個。我難逃干系。假如……我真的不敢追究這個假如后面的事,回想那天的一切細節,都證實了姐夫正是麗冬嘶喊出的那個名字,可麗冬會不會錯呢?或許,根本不是錯,而是故意的呢?如果是故意的,那么她就是要掩護那個真正的當事人了,按照女人的邏輯,這種掩護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愛。
天哪,難道她真的愛我?!難道她愛的是我?!
我的大腦再次出現了空白,我明白無論結局如何,我這一生都不會有真正的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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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放大的照片至今還掛在分局刑偵處的墻壁上,那照片被放得那么大,以至于占據了整整一面墻。有幸走進這里的人們還以為是有意用來裝飾墻壁的一幅畫。那幅畫色彩斑斕:有藍的天,紅的薔薇花,黑臉的女人,還有一片烏云似的蜂群,在太陽下放射異彩。
銀盾
秋收之后,葦子村照例要演戲。蜂兒從好早便開始掐手指頭一天天地算日子。細細的葦子般的手指像琴鍵似的撥過來,又撥過去。
蜂兒十四。有一身美麗的淺黑色皮膚。腰細軟得就像河塘里被風吹著的葦子。一雙細眼亮亮的總像含著淚。黑里透黃的頭發結成一條大辮,斜斜地插一朵時令的花。鄉里老人看見蜂兒就感嘆著說:和她娘年輕時一個樣。
蜂兒從記事起只有一個爹。爹是村里的織席能手。只要閑下來,爹便坐在小竹凳上,埋在葦子里,織席。雪白的葦席從爹手里一段一段地游動著,流淌了滿地。那一色的純白越發襯出爹皮色的枯黑。在蜂兒的印象里,爹總是彎著腰在織,漸漸地那姿勢也固定起來,就是站著,爹也總比別人矮一截。而且,蜂兒好像從來想不起爹的眼睛長得什么樣,因為他總是用厚重的眼瞼小心翼翼地掩蓋著眸子。在蜂兒很小的時候,仰起臉,還能看到昏暗的兩道光,可現在,她只能看到眨動的睫毛慢慢在發黃、在枯萎。
戲臺已經搭起來了。是個很大的臺子。四根雕漆木柱黑森森地聳立。青銅色的大自鳴鐘旁邊,有一塊色彩花哨的木牌,上面寫了頭牌生旦的名字,都是不認得的,鄉里人卻偏顯出很熟絡的樣子,邊看邊點頭。戲開場的時候蜂兒看見阿吉姐也拿個小板凳來了,阿吉姐原是蜂兒的忘年交,自嫁到鄰村,還是頭一回見面,蜂兒歡喜得了不得。但蜂兒歡喜的時候也不過是低眉淺笑,把阿吉姐的辮子彎來彎去地擺弄。阿吉像是豐滿了許多,兩個乳房把衣服高高頂起來,下擺像是少了一塊似的。阿吉穿的是一件紅衣裳,是那種極艷的鮮紅,就是在百里之外也能看到的。阿吉還像過去一樣愛笑?尚ζ饋硌劬锸强盏,也沒有了原先那閃閃的光。鄉里女人見了阿吉都說她俊了,唯獨蜂兒不這么看。
戲臺上的花旦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回,終于青衣出來了。青衣一出來就把蜂兒嚇了一跳。蜂兒隱約覺得,這青衣似乎很像一個人,她想來想去,把鄉里的姑娘媳婦都想遍了,最后才想到自己。是的,那個青衣很像蜂兒,只是膚色比蜂兒白,臉盤比蜂兒大罷了。蜂兒想到這里就有點兒害怕,向周圍望望,眾人都在一心一意地看戲,阿吉看得兩個眼珠都直了。
那青衣生著一張美麗的銀盆大臉,穿寶藍色縐紗直裰,外罩玫瑰色灑花軟緞坎肩,想來是從來深居閨閣沒見過男人,所以見了那尖嘴猴腮的公子便激動得了不得,先是縮脖瞪眼顫抖不已,后來因老夫人阻攔不讓與公子見面,便一跺腳一歪腦袋,做出“我好恨呀”的樣子,“喂呀喂呀”不停地哭。臺下的姑娘媳婦便有跟著哭的,蜂兒悄悄看看阿吉,見她已哭成了淚人兒。后來小姐春情泯滅,病倒在床,一根白綾結束了相思之苦,一縷香魂蕩悠悠飄然而去。等再出來的時候,儼然已是一身白衣。頭纏白綾,為了表明是鬼,臉上涂了白堊粉,青黑的眉、血紅的嘴,走起路來青煙裊裊,這時臺下已沒有眼淚,只剩下驚慌和恐懼了。
從始至終蜂兒只想著一件事:等戲演完了到后臺看看那扮青衣的演員。所以那戲文里究竟說的是什么,蜂兒完全不知道。終于戲散了,蜂兒竟不顧阿吉,從壯漢和婆娘們的腋下,泥鰍似的一路鉆向后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