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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國學的主要內涵視為“六經”,就可以和一般民眾發生關聯,就可以跟國民教育結合起來。所以我主張在小學,中學,大學的一、二年級開設國學課,以“六經”的選讀為主要教材!傲洝钡奈谋井斎缓茈y讀,佶屈聱牙,怎么辦?先從《論語》和《孟子》開始?鬃雍兔献又v的義理就是“六經”的義理。我稱《論語》、《孟子》是“六經”的通俗讀本,從《論語》、《孟子》入手,就化難為易了。開始我主張在小學設國學課,香港中文大學的金耀基先生看了我的書,說你提出了重大的問題,你這個想法是試圖在現代的知識教育之外補充上價值教育。但是他說,何必只是小學?中學和大學也許更重要。我接受了金先生的建議,此后的文章便主張小學,中學,大學一、二年級都應該開國學課。小學以《論語》和《孟子》為主,中學可以加入“六經”的選讀,高中和大學一、二年級,還應加上文言文寫作練習。
這樣的設想可以重建中國教育的“傳道”的內容,中國傳統教育歷來把“傳道”放在第一位,韓愈《師說》講:“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薄皞鞯馈本褪莾r值教育。我的研究就是想把中國文化的基本價值理念融注在現代教育當中,循序漸進,潛移默化,最終使“六藝之道”成為中華兒女的文化識別符號。當然還需要有域外的價值理念和我們的經典價值理念的互闡互動,所以馬一浮說“六藝之學”不是閉塞的,是活潑潑的,有生命力的。如果教育部門如果能接受我的這個建議,對國家是大好事。
記者:您講的“自性的莊嚴”和新儒家講的“內圣外王”有沒有學理上的聯系?
劉夢溪:我沒有采用新儒家的論述!皟仁ネ馔酢笔切氯寮业恼撌。我講的“自性的莊嚴”,是每一個人本有的,與生俱來的,并不是要做“圣”,而是要做人。是人之為人應該具備的品格,應該具備的信仰。人的自性長期泯沒,蒙塵已久,沒有被點醒。用什么點醒?用“六經”,用“六經”的義理把人的自性提撕起來,啟悟開導,達到自性的理性自覺。這個過程是不是很難?不一定。陳寅恪研究佛道,但并不信仰佛道,但他顯然是保持“自性莊嚴”的典范。我在京原來的住所,和我對門是一位老工人,來自農家,他的內人是來自農家的不識一字的家庭婦女,比鄰多年,我這邊進出的客人多一些,門開門閉,從未見他們往我們房間里看過一眼。但遇到我們不在家,稍有動靜,他們會立即出來問明情況。這是普通人的“自性莊嚴”。我們的文化中原本就有此義,只不過是后來丟失了而已。
所以,我關注的是所有中國人面臨的精神困擾的問題,包括國家與社會的精神建構問題,也就是馬一浮、熊十力講的立國和做人的根本依據問題。
九、中外價值理念的互闡
記者:您講到“敬”,講到“自性的莊嚴”的時候,我想到西方的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也是要恢復人的個性、理性,其實也都是在尋找人的尊嚴。
劉夢溪:您講的很對,如果作為參證,康德那里就可以看到類似的理念?档抡f,道德理性具有絕對價值。我講的敬、誠、信,都是絕對價值,具有永恒性,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不能說到哪個時代,到某一個地方,就不需要敬、誠、信了。你得承認人類社會有公認的基本價值,不能由于講文化特色,特色到我們什么都跟別人不一樣,這將使中國走入死胡同。我在兩岸人文對話論壇上的發言是“將無同”,主張人類未來將走向文化融合。人在基本的方面是相同的,所以溝通起來沒有太大的問題,不同的是方式,也就是“化跡”的不同,文化的價值完全可以溝通互闡。我講的“敬”可以和西方的信仰互闡。我講“和”的理念,講張載“哲學四句教”的“仇必和而解”,是希望不同文化在互相闡釋中建立彼此的了解,走向化解、和解!昂投狻,而不是“斗而亡”,這是我的基本思想。
記者:和您所提及的這些文化大師相比,您所在的現實境遇和他們迥異,支配您重新回到經典,回到源頭,回到基本義理,凝煉這些價值理念的動機和他們有什么不同嗎?
劉夢溪:既一樣,又有不一樣。中國歷史上一些重要的思想家,他們的思想源頭都離不開“六經”,直到清代還是如此。20世紀大師被稱為“三圣”的梁漱溟、馬一浮和熊十力,和“六經”是息息相通的,我能夠理解并認同他們的觀念。
不同的是,我有深切的現實感受,主要是當下的價值流失和價值紊亂。經典的價值流失之后,德范就不存在了。佛教、道教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人的內在莊嚴失去了,自性泯滅了,沒有敬畏,無所不為,無所不取,這多危險。還有一點,我研究近現代思想文化史,知道這個歷史流變的過程,痛感晚清到民國以來文化傳統的流失與斷層,這跟“五四”以來不斷反傳統,跟傳統“徹底決裂”,從激進到激進,不無關系。從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開始研究思想學術史,就關注文化傳統的流失與重建的問題。用什么重建?怎樣重建?我現在找到了我長期探索追尋的東西了。
記者:您被稱為國學研究的著名學者,但我也注意到,您在很多場合都講,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也很重要,我覺得這并非謙虛,而是您內心的真實認知。
劉夢溪:是這樣的。我不是文化決定論者。文化不決定什么。我不太贊成把國學炒得太熱,國學不需要太熱。這個世界上有比國學更重要的事情,社會科學不是國學,但在現代社會非常重要?茖W技術不是國學,重要性不必說了。自然科學也不是國學,那是多么重要啊。把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國學上來,不一定是好現象。眼光、心胸應該擴大,要看到整個世界。全世界各國的學問都有價值,都很重要,都是那個民族思想和文化的結晶,都是我們應該學習、研究甚至參照的對象。所以,國學熱有某種風險,如果理解得不好,推揚得不得體,也可以走向自我封閉主義,我們是有前車之鑒的。世界之大,學問必須是開放的,思想也必須是開放的,文化更應該是開放的。
十、為學不專主一家
記者:有了這樣一段波瀾壯闊的學術和思想的經歷,回過頭來您怎樣看文學?李澤厚先生近年來提出一個“情本體”的概念來理解中國哲學精神,您有怎樣的繹解?
劉夢溪: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在思想學術史里面徜徉時間長了,有所心得以后,覺得文學是歷史和哲思的重要補充。文學的根底使我對學術研究更富有想象力,也使我有還算不錯的文筆。更重要的是,在中國學術背景下,文、史是合一的,義理、考據、辭章是學問的互成結構,文學就是辭章,文學也離不開義理。中國古代的文學家,本身就是文史合一的,很少有絕對的單純的文學家。
李澤厚先生是我的好友,他主張“情本體”,其實我也是這樣的主張,而且我的人格現實是和“情本體”合一的。理性的東西不容易給你以幸福感,它使你頭腦澄明,但是真正的幸福感在情,煩惱也在情。我是很性情的人(我講的是底子),個體生命有一種天生的自由感,不喜歡拘束,不執于一端。我推崇“六經”,并不意味著我是儒家的信徒。所有的思想,都是我的資源。老莊的思想也很了不起,我也喜歡,但我不是道家。佛教我更喜歡,每臨寺廟,都有大歡喜,但我不是佛教徒,情未了,俗未斷。我為學不專主一家,喜歡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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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夢溪,1941年生,著名文化、歷史學者,F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近年著述有《學術思想與人物》(2004年)、《紅樓夢與百年中國》(2005年)、《中國現代學術要略》(2008年)、《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2012年)、《陳寶箴和湖南新政》(2012年)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