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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常常描繪的一幅圖畫立即在我眼前出現:在許多年前的一個中午,在北京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上,一個少女的聲音把所有過往車輛撞得粉碎,在紅燈的注視下,飛似的向一個青年跑來,交通警們瞠目結舌。剎那間,幾乎一切都凝固了,連那朵云也凝在藍天上,不再飄移。這記憶中的一頁永遠令哥哥激動不已。那一年,梅若行十九歲。那一聲呼喚使年輕小伙子方達立即明白心愛的姑娘已選擇了自己。此前,他們已認識了兩年,而梅一直在他和一個綽號“山魈”(當然也是她起的)的之間猶豫不定,最后,散漫的“狗熊”戰勝了激烈的“山魈”。
“我們去吃冷飲好嗎?”年輕小伙子囁嚅著提議,于是兩人跑到西單的冷飲店。不過當時冷飲僅僅意味著冰棍汽水,而且,為了革命化連“鴛鴦冰棍”也變成了一種奢侈。他們買了兩支紅果冰棍,不知被什么激發出無限靈惑,連珠妙語噴涌而出,每一句話都值得寫進名言錄。她被逗得哈哈大笑,紅果汁兒一直流到下巴頦兒,終于滴落到洗得發白的軍衣上,那軍衣曾經是神圣的,上面曾經別著一只神圣的紅袖章。紅衛兵的形象并不像后來人們描述的那么討厭,那形象對哥哥甚至有種吸引力,因為他生平見到的第一個紅衛兵就是她:英姿勃發,口若懸河,正在烈日之下向兩千多中學生發表演說。太陽在她的瞳人里裂成無數金光閃爍的碎片。她的眼睛特別亮,見到他之后尤其亮。他聽到本校的反對派們稱她為“梅匪”,他并不認為這綽號多么可怕,相反,他覺得夠味兒。
梅姐姐也是我整個少女時代崇拜的偶像。小時候我有著比一般小女孩更強的羞怯感,這種羞怯在很長時間內干擾了我的生活,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反正家里來客人我便跑到房間里躲起來,然后跳窗逃跑,幸好那時家里住的是平房。我這種毛病若是在西方大概是要請心理醫生治療的,可中國的父母卻不以為意。
梅姐姐來家我當然也是躲起來的,可我喜歡在門后邊聽她講話。她的聲音有種特殊魅力。漸漸的,我也敢于打開門悄悄地看她了。她有種吸引力,或者說是種蠱惑力。她能讓一個清醒的人去殺人放火,也能讓一個瘋狂的人冷靜下來。我開始不知不覺地模仿她了,在人前我不再感到那么手足無措了。我現在明白人生下來就有種表演欲,不過有的人是天生的演員,諸如梅姐姐,也有的人是只能靠效法別人才敢登臺的拙劣演員,諸如我。
但我畢竟從一種尷尬的境地里走出來了,確切地說是被梅姐姐救出來的。
可爸爸媽媽卻不以為然。特別是媽媽,早就看出了哥哥的“敗家氣象”,一心想找個溫柔賢惠又會當家理財的兒媳婦來挽救敗局,誰知兒子偏偏愛上了這么一位喜歡浪跡天涯的“女革命黨”!為這個,家里不知鬧了多少次,十多年了,雙方還是壁壘分明,誰也不肯退讓。
對于哥哥來說,梅姐姐是一場火災,一場龍卷風,不過這種襲擊倒往往是他的救命稻草。每次風暴之后,他的精神都為之一振。她一心想出去看世界,決心已定。他們的對比日愈鮮明——她簡直成了個競爭狂。而他,竟到海灘來逍遙游了。
不管怎么樣他們愛得夠味兒。那是他們那個特定年代所能產生的愛情,今后大概是不會再有了,我常悲哀地這么想。這是個代用品的時代,什么都可以代用,貨真價實的東西太少了。我未來的命運又會怎樣呢?我像任何一個未婚姑娘那樣,不斷地為自己設計著各種理想模式,然后又一個個地把它們推翻。
寒假,大家都回家了,女生宿舍只剩了我一人,小雪便常來陪住。我們真正地親密起來,竟誰也離不開誰了。每天傍晚,我們都要去海灘散步,石林的黃昏總帶有一種神秘的美,令人無法識破。我常給她背一些我喜歡的詩,間或自己也胡謅兩首。她總是含笑聽著,手上或鉤或繡,反正不閑著!拔疫@人講實惠,不那么多愁善感!”她的那些作品往往有種獨出心裁的美麗,令人驚嘆。能創造出這種美的心靈該是顆詩心。我說了這話,她就笑笑說:“我怎么不喜歡詩?也喜歡的!將來一定送你一首我寫的詩!蔽艺f一言為定,她就不再答話,一個勁兒地給我講她那個在國外工作的男朋友。那個人的形象在我腦子里已經活靈鮮鮮了,恐怕見了面不用介紹也會認出來的。
日子長了,我發現她有種講故事的才能。什么事兒她都能講得很精彩,連說起她家的事兒她都像是在講故事。那么曲折離奇又富于戲劇性,讓人聽了都不像真的了。據她說,她父親祖籍此地,早年離家在鐵路上混事兒,不過是個小職員,只是偶然認識了她的外祖父并且在一件很小的事上幫了他,便賺得了一位名門閨秀。實際上她母親那個家族當時已經沒落了。外祖父以執教為生,全靠祖傳的一些房產才算沒吃什么苦頭。她母親中學畢業之后,本來還想接著上大學的,可后來不知為什么匆匆忙忙地結了婚;楹蟛痪盟赣H就失業了,后來在北京定居,靠吃房產過日子。
“那現在呢?難道現在還靠吃房產?”我有點驚異。
“嗯。京津一帶有我們家許多私房,吃息都吃不完!
原來這是她家的經濟來源!過去我可從來沒想到過。
“難道你爸爸解放后也不工作?”
她沒說話,飛快地移動著鉤針,鉤出一行行的花邊。
“那后來為什么又遷到這兒來了?”
她嘆一聲,有點不耐煩了:“你的好奇心真強,其實也沒什么奇怪的,一九六七年,我父親死了,我家的房產都被沒收了,沒辦法只好回到這兒來。這棟小木樓是父親老家留下的。阿圭家也離這里很近的,實在沒法子的時候她就回家鄉賣一回繡活,賺些錢再回來。那幾年就這么湊湊合合,多虧家里還有點底子,才算沒受罪!
“阿圭像是惠安人嘛!”
“是惠安人,苦得很!憧此卸啻竽昙o?”
“五十來歲吧?”
“她剛剛四十出頭!”她輕笑一聲,“她十五歲出嫁,按惠安人的規矩,新婚第二天就得回娘家,只有生了孩子以后才有權在婆家住,你說怪不怪?婚后一年她也沒生出孩子來,男人就去了外省,再沒回來。她一輩子都想有個孩子,自己沒有就拼命疼我,把我都給寵壞啦!”
“難怪你在家稱王稱霸的……”我想起她對那兩位老婦人的態度。
“你信嗎?阿圭年輕時風流得很哪!就是這幾年才老下來的……”
天色暗下來,海灘上看落日的人散了。海風卷著退潮,發出一種晶瑩透明的聲音,像一支遙遠的少女合唱隊。我忽然想起哥哥講過的海妖的歌唱,那該是種什么樣的歌聲呢?
“回去吧,晚了!彼郎厝岬毓垂次业氖种。
“以后咱們揀個日子在這兒玩它一夜,怎么樣?我想這兒的夜晚一定很美!
她盯了我一眼,“難道你不害怕?”
“怕什么?難道你也信封建迷信那一套?”
她不做聲。
我忽然覺得她的笑容有點兒陰險。
南國的春天確有一種獨特的詩意。光是那色彩便動人心弦,那是畫家的調色板無論如何也調不出的顏色。在陽光下,色彩是流動著的,甚至能流到海里。潮汐一過,海便呈現出一派翡翠般透明的綠。巖岸上的生物群越發活躍,我懷疑這些小小的藤壺或軟體蟲什么的能在靜悄悄的夜里發出音響,我也曾扒開那些石林下被蝕穿的洞穴,卻根本沒見過什么美麗的盲魚,那一定又是哥哥杜撰出來的?晌掖_實見到石林上那種三角蛤的化石痕跡,這么說,這古老的石林起碼在侏羅紀之前就存在了。那時大陸架的漂移又是怎樣的呢?四億年前的泥盆紀,真的有一支魚的隊伍最早登陸,后來發展為兩棲動物了嗎?這一切都像神話一樣。大千世界,大概真的什么都會發生吧?不知為什么我近來對這些越來越關心了,我這人可真容易受人影響。
定在三月中旬春游,圖書館和校辦的幾個年輕人也加入了我們的隊伍,地點自然是銀石灘。說好了,要在這兒鬧個通宵!耙欢ǖ脦彤數厝似瞥孕!”以鄭軒、唐曉峰為首的一幫男生宣稱。
吃的不用愁,每人都帶了兩三樣,全班四十人,外加圖書館和校辦的,食品豐富是不必說的了。大家就在海邊聽音樂、跳舞,然后開聯歡會,把舊毯子往巖岸上一鋪,擺上吃的,大家邊吃邊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