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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敏推門進來問稿子上看不清的字,唐放立即斂容作嚴肅狀,袁敏不自然地朝我們笑笑,仿佛想竭力嗅出什么可疑的氣味。問完字她便走了,唐放呆了一呆,然后淡淡地告訴我們,袁敏的父親是北京一家大刊物的主編,和他有些交往。袁敏又酷愛文學,主動要求幫他抄稿子,而他不好推辭云云。這個注腳使我愈加不快,他在有意無意地抬高自己的身價。本來我對袁敏印象平平,此刻卻驀然涌起一種惻隱之心。
唐放的談興還正濃,我和小雪卻感到了一種微妙的情緒變化,于是起身告辭,各自揣了一本書。小雪拿的是本畫冊,走到門口,忽又閃動著黑茸茸的眸子問:“剛才您說的《今天》,這兒有嗎?”
“嗬,恰好有一本。里頭有個中篇《波動》,趙振開寫的,這個人的筆名叫北島。這篇小說還有點意思,可惜沒登完。你先拿去看吧!闭f著,唐放又笑瞥我一眼,“你們來了就是借書!”
“跟你說實話吧,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借書,不為這個,我還不在你這兒浪費時間哪!”我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句大不敬的話。小雪在一邊捂著嘴笑起來,悄悄掐掐我的手腕兒。
唐放反而哈哈大笑:“啊,沒想到方菁也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哪!哈哈哈……”
出了門兒,我們倆在黑暗中互相做個鬼臉兒,撲哧一笑,忽然倍感親切起來。我向她坦白前幾天對她那首詩的猜疑。本以為她會尷尬,她卻滿不在乎地告訴我,那詩就是抄的!斑@算什么?這種教育方法,你不覺得辛辛苦苦搞創造性勞動太沒必要了嗎?……至于那種聚會,不過是逢場作戲,應付一下也就可以了。方菁,做人做到你這份兒上真太累了,我可受不了!贝蟾排挛也桓吲d,她又極溫柔地挽著我的手臂,款款地說:“當然啦,為朋友,我倒是愿意寫一首詩。我一定會給你寫一首詩,方菁,”她極真誠地盯著我,“因為我發現你的內心就是一首完美的詩!
我們手拉手在暖融融的春風里跑起來。我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我拉的不是人,而是個什么精靈——她那么輕,輕得像一股氣流,像纏繞在我腕上的一條輕紗。天哪,這么個美麗的精靈,她愛的那個男人該是什么樣的呢?
四月里的一天,《法國畫展》來到這個城市里展出。對于這個小城來講,這無異于一場革命。當然,這也是沾了附近那座大城市的光。梅姐姐說得對:現在的對外交流不過是剛開了道門縫兒,可也正因如此,那門外的景色才顯得特別鮮明,而門口也就格外擁擠。大多數參觀者并不懂畫,只是懷著強烈的好奇心。十余年,或許是更長時間的禁錮終于被打破了,人們都想第一個把腦袋伸出去,領略一個久違了的天地。
我是和哥哥、小雪一起去的。近來我們三個常常一起去外系聽些有意思的課——經濟系的課有時實在味同嚼蠟。這樣小雪和哥哥也漸漸熟了。哥哥這次和梅姐姐的談判大概還算成功,因此心情很好,談鋒很健。無論他說什么,小雪都笑瞇瞇地聽著,只是低垂著睫毛,絕不暴露她的眼神。近來不知怎么的,我總在不自覺地模仿她。包括她的微笑,說話,走路,聽課的姿勢什么的。世上有種人,容易受他人影響,世上也有一種人,對別人能產生一種強大的影響力。我知道我的模仿不過是東施效顰。有一次,哥哥看了我端咖啡的手一眼,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完全是在效法小雪端杯子的“蘭花指”,咖啡濺出了杯子,在雪白的杯沿上畫成一條土紅色彎彎曲曲的小龍。
新建的渠州美術館里人頭攢動。我發現了鄭軒,他個子高目標大,似乎正率一隊男同學艱難地向西挺進。等到轉過第一館,人漸漸不那么擁擠了。這時,我看見唐放率另一隊走來。除他之外全是女的,連對藝術從不感興趣的李寶明大姐也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唐放向我們點點頭,最近他對我們似乎冷淡了許多。走近了,他忽然低聲問我:“方菁,還真不知道你哥哥也在咱們學校呢!蹦菢幼雍荽醮醯。這人真莫名其妙,難道我哥哥在這兒還要向你匯報不成?我沒理他。這時鄭軒他們一隊也過來了,三大主力會師在巨幅油畫《馬拉之死》下面。這幅畫前的人比肩接踵。據說這次畫展只來了寥寥幾幅真品,而大衛的《馬拉之死》算一幅。好多擠在前面的人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以便對真品除視覺外還有一種觸覺的記憶。唐曉峰把哥哥推到前邊,非讓他給大家講講畫。哥哥也不客氣:“好,我就當個義務解說員吧!R拉是被一個女;史肿託⑺赖,當時他正在自己住宅的浴盆里……”
于是大家都看畫,畫面上的馬拉似乎像座沉沉睡去的白色石雕,面部是典型的古典主義畫派那種莊嚴寧靜的神情。馬拉拿羽毛筆的手無力地垂落著,另一只手還放在浴盆的邊緣上,手里拿著一頁短箋。
“馬拉被害是引起法國人公憤的,國民公會開會時,一個公民高喊:‘大衛,你在哪兒?拿起你的畫筆,為馬拉報仇!要讓敵人看到馬拉被刺的情景而發抖!”當時大衛在人群里回答:‘對,我一定畫!’”
人越擁越多,我看唐放趁勢擠到小雪身邊,低低地不知在說什么。
“那么這短箋上寫的是什么呢?”李寶明一直聽得特別認真,這時有點惶惶不安地問。王妮妮挽著郎玉生的胳膊,活像蓖麻稈兒上墜了個冬瓜。
“你們看,短箋上面寫著‘1793年7月13日。馬麗安涅·沙咯特·科爾兌,致公民馬拉:我是十分的不幸,為了指望得到您的慈善,這就足夠了!斎,這是畫家有意這么安排的!备绺缈纯丛絹碓蕉嗟娜巳,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這幅名畫問世一百年之后,才被比利時布魯塞爾博物館收為藏品!
“看來要害死一個人也挺容易!毙⊙┎恢裁磿r候擠到我的身邊,小聲說。我嚇了一跳,她卻不經意地微笑著。
“剛才唐放跟你說什么?”
“沒什么,”她抿嘴一笑,“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
正說著,唐放擠到前邊來,站在哥哥對面,用一種明顯的倨傲態度打過招呼,然后慢悠悠地說:“我可以提個問題嗎?”
哥哥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他這才想起來自我介紹。他口氣有點兒緊張,哥哥淡然無謂地等著。這時我發現哥哥的腦袋好像比唐放的要大一倍!拔蚁胂蚰阏埥桃幌,”唐放的口氣挑釁味兒十足,“你是懂畫的。這個畫展中有不少裸體畫,我想知道,裸體畫和黃色畫的區別究竟在哪兒?”
周圍一下子靜下來。這是當時在大學生中極為敏感的一個問題。哥哥習慣地瞇了瞇眼睛,面前的這個人和他差不多高,帶著一種明顯的敵意和嘲諷。哥哥笑了笑。
“很遺憾我不懂畫,不過可以談談想法!彼衿匠D菢討醒笱蟮匚⑿χ,“依我看,所有的畫,也包括所有的藝術,你認為它是什么色就是什么色的,只要別戴有色眼鏡就成!
說完,他又很禮貌地點點頭,揚長而去。人群靜了一下,議論紛紛。唐放站在原地沒有動,抱起膀子交叉在胸前,樣子很不以為然。同學們都慢慢地隨著人流向前移動。袁敏小心翼翼地看著唐放的臉色。
小雪站在華多的一幅畫前等我!翱上,沒有莫羅的畫!彼仨恍。
晚飯是在哥哥那兒吃的。在食堂吃中飯的時候我就猜到哥哥要請客。當時姚克和唐曉峰像馬弁似的緊隨其后,哥哥敲著飯盆慢騰騰地說:“媽的,食堂的飯菜永遠是一個味兒,放出的屁都帶有什錦味兒,你們發現沒有?”哥哥穿了件淺色獵裝,高大健壯,微弓著背,趿著拖鞋,吊兒郎當的樣子,像個花花公子!翱蠢戏竭@樣兒真像支老紅藍鉛筆!碧茣苑逍ξ卣f,“可沒想到跟梅大姐那么鐵磁,掰都掰不開!薄笆前,像我這號國粹派早該淘汰啦!人家這一出國,沒準兒就帶回個黃頭發藍眼睛的……”哥哥大大咧咧地一笑。唐曉峰又低聲說了句什么,三個人哄地一笑,我瞪了他們一眼——男的在一起不會有什么好話,可這一眼倒讓他們發現我了——他們正要去哥哥那里打橋牌,三缺一。
橋牌我是剛學,和姚克打對家兒,沒想到輸得還不算太苦。我們是按最新計分法計分的,要把牌點從得分里減掉,而我和姚克的牌點幾乎總是相加不過半數,因此哥哥他們贏也贏不了多少。加上唐曉峰貪多嚼不爛,一個勁兒強開叫,終于叫冒了一次,一下子輸了六點,眼看要扳平了。
“玩這個,誰也玩不過梅若行!备绺绾鋈坏偷偷卣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