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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現在的時髦說法,星星小時候是個患有嚴重“自閉癥”的孩子,她幾乎完全生活在內心世界里。夜晚,在外婆如雷的鼾聲中,她常常攀上“神柜”,揭開那令人恐懼的紅布,獨自與黑色的釋迦牟尼對話。在幽暗的不斷變化的光影里,她常常產生幻覺,仿佛那佛像經常抬一抬眼,或者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微笑。每逢這時,她那小小的心便承受不住一種莫名的驚喜,心跳得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躍出來似的。
因此她從小便有一種習慣性的內心獨白。常常有許多的為什么,許多的不如意在夜間襲來,然后,仿佛真的有神祇的啟示,她會在這對白或獨白結束后明白自己該怎樣做。
外婆和母親說她是個“小精怪”,因而都不太喜歡她。她明白怎樣討她們喜歡,可她永遠掌握不好自己的表情。她常常做出與需要的表情相反的表情來。而且要命的是,當她做出任何一個表情的時候她心里都有個聲音在說:假的。于是她便想笑,笑到后來又想哭。大了以后她成為這樣一個女人:笑起來笑聲燦爛,哭起來哭聲輝煌。很多人認為她性格開朗。她喜歡這評價,可她始終害怕心里掩飾著的東西被人識破——那是一種與一切人格格不入的極度的孤獨。
是的,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清晨,簡直可以說是上一個時代的事情,因此已經十分模糊不清了。她很早便醒來,而且預感到有什么事要發生似的。她走到姐姐的房間里。苗條清瘦的姐姐的睡態永遠是這樣安逸:用被子緊緊裹住苗條的身軀,這是一種貞潔的暗示。而肖星星從小的睡態便被母親責罵過無數次。她要么踢開被子大張著雙腿,要么緊緊地把被子夾在兩腿之間?傊龑嵲谑莻不招人喜歡的女孩,何況前面已經有了一個丫頭,因此家里人統統不把她的出生當回事。
只有父親是個例外。父親當時正忙于搞“三反”運動,以至于她出生十多天后才瞧了她一眼,可就這一眼決定了父親把整整一生的愛給了她——在父親眼里這真是個粉妝玉琢的娃娃。然而,由于父親沒有及時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女兒,以至于肖星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非常自卑。有時她覺得自己自卑的根源便來自于她的姐姐——肖月月苗條的身段和溫文爾雅的性格永遠是一面旗幟。比較起來,星星覺得自己胸脯太高,屁股太大,腰太細而腿又太粗,無論如何一點也不標準。
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樣,肖星星在家磨蹭到最后一分鐘,才在母親和外婆的嘮叨聲中風一般卷出家門,書包手套口罩和頭巾在寒風中劃出一片七彩的顏色。匆匆趕到地鐵的入口處(那時第一條地鐵剛剛通車),像往常一樣一邊對著表,一邊嚼著最后一口饅頭。忽然,一片嘈雜的聲音由遠而近席卷而來,還沒等她轉過身,她便感到肩膀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她幾乎躍出地鐵的白線之外。她看到地鐵的乘客們在一瞬間統統凝固了。幾個男人猛獸般撲向一個穿西服、拎手提皮箱的青年。那青年跑得飛快。男人們笨重的皮鞋聲震動著整個地鐵大廳。有一個像金屬劃破玻璃一般的聲音尖叫著:“抓反革命!抓反革命!”終于,在地鐵的出口處,那青年被撲倒了。剛才還在閃閃爍爍的一對眼珠,忽然變成了一攤暗紅色的血漿。星星用雙手捂住臉。在這瞬間她隱隱看到手銬的寒光。那寒光帶著森森冷氣直刺入她的心里。地鐵列車已在悄無聲息中過去三列,她的心里依然冷得發抖。
那黏稠的暗紅色的血漿。從此她見了這種顏色便要吐。這是一種被死神追蹤的顏色。她想,這顏色里藏著一個神秘的不祥的兆頭。果然,三天之后,她在清冷的大街拐角處看到了那張布告,那張遙遠的永遠不能忘懷的布告。
她感到眼前又被一片暗紅色的夢魘遮沒了。
17
星星醒得很遲。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照鏡子,兩只眼睛腫得好大,仿佛整個臉也腫起來了,顯得蒼白。
“衛衛在干什么?還有牟生?”她盛了碗昨天剩的稀飯,夾了幾片云南大頭菜,慢慢地無滋無味地吞咽著。她奇怪只有在白天,在清醒的時候才想起丈夫和兒子。而夜晚,永遠屬于過去,屬于她自己的隱秘。
牟生曾多少次勸她不要來:“就是非要去,最好也等到我放假時,咱們一起去。你一個人去,我實在不放心!薄霸蹅z去,孩子怎么辦?我是畫畫的,不到外面走走怎么行?”牟生在送她上火車的時候還在說:“要是住不慣,隨時回來。別舍不得花錢,錢不夠,我給你寄。外面的東西不衛生,吃飯千萬要注意,多給我寫信……孩子你放心……玩得高興就多玩幾天……”
牟生在某些時候是這樣細致,這樣體貼入微,星星知道有許多女人在羨慕著自己。她們并不了解真正的牟生。無論跟誰結婚都不會十全十美。她這樣安慰自己。但是,她真害怕每天的重復,她覺得這可怕的瑣碎的重復一點點地在磨損她的靈性,增加她的惰性。她開始發胖了,很長時間畫不出畫來。有一天,在牟生興致勃勃地重復每天的問話“星星,咱們今晚吃什么?”的時候,她莫名其妙地發了一大通脾氣。
人不是感情的動物,不是理智的動物,而是習慣的動物。習慣,是多么可怕!
“牟生:你好!”她坐下來寫信,一拿筆便感到一種深度的厭倦,連著寫了幾次“牟生:你好”都撕去了?墒茄矍俺霈F了衛衛胖乎乎的臉。
牟生:你好!
來到敦煌,仿佛佛國之旅。心里的迷霧,舊的似乎驅散了許多,卻又有新的增加。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回去之后,一定能畫出令你吃驚的作品。衛衛怎么樣?還那么挑食嗎?聽說現在有種藥叫龍牡壯骨沖劑,小孩吃了很好,你不妨給他試試。平時別捂他,他的咳嗽是捂的,不是凍的。
想我了嗎?吻你。代我吻衛衛!
星星7.9
寫好了,像是完成了一個什么任務似的。她長吁了一口氣。
18
吃午飯的時候,張恕拿來一條活魚,兩個黃河蜜瓜。
星星燒的魚很香,張恕吃了三碗飯。吃的時候不斷地抬眼看她,她注意到了,卻裝作若無其事。
“星星!
“嗯!
“我在想,什么人那么好福氣,配做你的丈夫!睆埶∨Π堰@句話說得像在開玩笑,但那發窘的樣子卻證明他其實是認真的。
“我丈夫是個很普通的人!
“搞什么的?”
“大學教師。教經濟管理的!
“那是現在的天之驕子了。為什么不從商呢?現在不是‘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往外跑’嗎?”
星星笑了一笑:“也許以后會去從商吧。你愛人呢?搞什么?”
“一家大公司的公關部主任!
“那才是真正的時代寵兒呢!毙切怯只謴土四腔顫姖姷臉幼,“一定長得很漂亮吧?”
“據說很漂亮!
“什么叫‘據說’?”
“……每個人的審美趣味不同。再說,夫妻在一起時間長了,長什么樣兒好像都不重要了!
“你有孩子嗎?”
“有個兒子,九歲!
“完了,那咱們攀不上親家了!
“你也有兒子?”他驚奇萬分。
“是啊,將來有可能是你兒子的情敵呢!”她嘻嘻笑著,心里的不痛快一掃而光。
“敢問小姐芳齡幾何?”他實在不相信她已做了孩子的母親,又不愿冒昧問女士的年齡,只好裝作不經意地開玩笑。
“芳齡三十,太老了一點吧?”她笑著咬了一口黃河蜜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