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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五十幾?”
“哦?……哦,五十好幾了!彼睦锇蛋岛眯,臉上胡子拉碴的在這黑森森的洞里一定挺嚇人。
“五十大幾的人,又是搞壁畫研究的,知道佛教啥時傳到于闐國的嗎?”
“我讀的書不多,記得好像《于闐國投記》里講過,是在釋迦牟尼涅槃后二百多年,國王尉遲勝在位的時候,于闐開始興佛法……”
“知道個一星半點的就胡說哩,俺當你有多大學問!佛祖涅槃后二百三十四年,那是于闐建國的年頭;尉遲勝在位,那是于闐建國一百六十五年,你倒好,讓于闐早興了一百多年佛法!”
“我的確是孤陋寡聞,”張恕心里已經十分不耐煩了,“不過我不知道你剛才講的這些與吉祥天女有什么關系!
那女人又是一陣冷笑:“真真是大俗人!好好給我聽著:先前于闐王不信佛法。后來有個比丘叫毗盧旃的去看他,說:如來派我來,讓陛下造覆盆浮圖一軀,我佛可使陛下永遠做皇上。于闐王說,叫我瞧瞧佛爺,我自然從命。毗盧旃急忙鳴鐘向佛請示,佛派了羅喉羅變形為如來,在空中現了真容,從此,于闐王才算是信了佛教……知道羅喉羅是誰嗎?”
“釋迦牟尼的長子!
“俺沒問你他是誰的兒子!”女人的脾氣又急又暴,“他后來是修成正果的羅漢身哩!……于闐王信佛以后,整個于闐的王族子弟都跟著信佛,尉遲乙僧當然也是王族子弟,是很了不起的畫家。唐朝貞觀年間,唐太宗對河西不放心,派了重兵鎮守,把一大批王族子弟請到中原,其實是當了人質,乙僧就是那時到中原來的,先前咱中原只有閻立本的畫最叫皇上喜歡,乙僧到了,太宗皇帝喜歡得了不得。那幅功德娘娘沐浴圖就是他畫的……”
張恕默然不發一語,心里卻在暗暗稱奇。他萬想不到這個形貌粗陋,看上去像是沒文化的女人竟如此精通敦煌與佛教的歷史。
“不過唐朝貞觀年間到現在,少說也有一千三百年的歷史,乙僧的畫,是怎么保存到現在,又怎么傳到……傳到您手里的呢?”
“問得好!蹦桥巳允茄燮げ惶,“是俺娘留給俺的。河西五個州,只俺娘家姓尉遲哩!”
“這……這么說,您是乙僧的后代?是從新疆遷徙過來的?……您那么痛快答應給我看,不怕我不還你?”張恕仍然心存疑惑。
女人飛快地抬一下眼:“不怕。在這搭守了三十年,好肉孬肉咱還識得,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畫有點兒殘了。聽俺娘說,是俺小時候不知事,把功德娘娘的眼睛摳了一只呢!”
“摳佛眼是要遭報應的!睆埶∠胗猛嫘υ拋泶蚱七@恐怖沉悶的氣氛。
“可不是咋的?!你看!彼f著,順手把右眼球摘下來,右眼皮一下子癟了下去,變成了一個黑窟窿。張恕駭然了。
“這是俺閨女花錢給安了個假的!边@女人仍然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她的眼珠就像個玻璃彈子一般不值錢。張恕站起身,決定結束談話了——他心里的恐懼已經到了極限,馬上就要溢出來了。
“你要想看那畫,明晚子時上鳴沙山頂去拿!”
這是他走出洞窟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接著,他就看見滿天的星斗都在黑暗中搖晃起來。
5
就在張恕進行他來到敦煌后的第一次真正的浪漫歷險的時候,有一個年輕的男孩敲響了肖星星的門。
這是個旅游者。一個來自北京的大學生。在他身上存在著既喜歡行萬里路卻又缺乏行路盤纏的問題。此刻他饑渴難耐,因此只好聽了旁人的介紹,來到這處房價最低廉的地方。誰知這地方也只亮了一處燈——陳清老頭兒不知到何處蹭酒喝去了,因此只剩了一個肖星星。
6
肖星星忽然感到,童年時的自閉癥又重犯了。兩天以來她不愿見任何人,而且無論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心里始終蕩漾著一種莫名的憂郁——自從張恕向她表示了一種特殊感情之后。
應該說她對他頗有好感,甚至可以說,在開初的幾分鐘她就喜歡他了。她覺得他身上漾著一股真正的男人味兒,很有一種男性的性感。在連續幾天的接觸中,她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魅力。在她熱情奔放之時,她的表現欲極強。她喜歡他看她時的那種目光,她喜歡自己能夠迅速贏得一個出色男人的興趣,在潛意識中,她似乎一直在盼著發生點什么事,盼著他能說點什么。她喜歡聽關于愛情的表白。她聽過各式各樣的愛的表白,卻沒有一種與小說里的愛情表白相似。
但是她聽過之后,恐懼便隨之而來。這就像一個出色的演員在贏得觀眾之后總怕失掉他們一樣,她要為觀眾們做他們喜歡讓她做的事,而這些事卻并不一定是她喜歡做的。因此她除了恐懼之外還感到累。她弄不清當她卸裝之后,像個邋里邋遢的主婦一樣在床上躺成一個大字的時候,他們是否還喜歡她。
她明白張恕這種男人對于所愛的女人有著苛刻的要求。這種男人大多是唯美主義者,恐怕很容易對愛的對象突然失望,而這種失望恰恰又是她無法容忍的。因此她唯一的選擇便是逃遁。
可是,在這種年齡,逃遁也不過是一種演得令人厭倦的老戲了。她真想試一次,全身心地試一次,不去考慮結局,只作為一種美麗的人生體驗,去愛一次,被愛一次。
但是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這體驗恐怕早已變成不美麗的了。這大約便是她永遠不能真正快樂的原因。
7
他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出現在她眼前。
那個夜晚很安靜,因此敲門聲也很安靜。她開了門,他出現了,安靜的燈光馬上流淌在她身上。她看見了那高高瘦瘦的身材,那又寬又平的肩膀。她見了鬼似的向后退了兩步。這樣,他看見燈光恰好把她的頭發勾勒出來,一道金色的顫抖的光。接著他好像看見了她眼里突然出現的恐懼。
她的恐懼是由于做夢與應驗的老故事。這樣的應驗已經有許多次了,但還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夢中的主人公會突然在現實中出現,而且是在一個安靜的夜晚。
許多年之后,肖星星向我這樣描述她當時的感覺:我以為那夢又在繼續做了。我以為那男孩的手腕上很快就要冒出鮮血。我幾乎要掉頭逃跑,從猩紅色的夢魘中逃掉。
而后來發生的故事證明她真的逃掉了。他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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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可以喝水嗎?”那男孩這樣問。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幾乎聽不到了。他臉上的皮膚變成了一片片焦褐色的鱗片,嘴唇滲出淡紅色的血,喉結抖動著,仿佛隨時都會暈倒。
“當然……”她喃喃地說。
接下來的事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他喝了水,由于快幾乎嗆出了眼淚。她看著他那滾動的喉結,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種憐惜。那好像是許多年前的某一個鏡頭的重復。他還在尷尬地端著杯子的時候,她便為他燒好了洗澡水。是用那個小電爐燒的,張恕幫她接上的電源。
接著她在那個小電爐上烤玉米,慢慢地翻動著,玉米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小屋。緊閉著的盥洗室關不住嘩嘩的水聲。這水聲在這個安靜的夜晚給了她一種近似溫馨的安全感。她懶懶地坐在那兒,聽著水聲,聞著玉米的香味。暖洋洋的,好像一閉眼便會香甜地睡去。
后來那男孩子終于濕漉漉地出來了。濕頭發像一叢叢劍麻似的直立著,換了干凈的T恤衫和短褲,都是舊的,看上去卻很舒服。原來他是個很俊氣的男孩。夢中那個男孩子似乎永遠籠罩著一重霧靄,而眼前的男孩卻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燈光下,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唇邊柔軟的唇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