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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屬老太太們一個個地跳上臺去發言,跳得很輕盈。后來連仇嫂也跳上去了。摻雜在眾人中的紅衛兵小將們暗中敬服:原來這些大媽大娘們的階級覺悟這么高,身體這么好!是革命讓她們重新煥發了青春,怪不得說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呢,看她們沒日沒夜地練忠字舞,那架勢哪兒像五六十歲的人哪,活脫兒像被愛情燒糊涂了的純情少女!當然,她們愛的是偉大領袖,這是一種高尚的愛,一種純粹的愛,一種有道德的愛,一種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愛,一種有益于人民的愛!
有愛必有恨。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但是孔師母邊秀芷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間人們對她充滿仇恨。要命的是她不會恨,不知道什么叫恨。
小時候她在教會學校念書,首先學的就是愛,忍讓,原諒,寬容……這些字眼。她記得老師把愛字寫在黑板上的時候,特別強調了“愛”字中間的那顆心!耙眯娜!崩蠋熣f。她把這句話記得很牢,五十年來,她沒和任何人紅過臉,遇到事,她只有一個忍字!皬埞偃痰媒鹑恕薄@又是老師說的一個典故,說的是古時有個叫做張公的人,經常受人誤解和欺辱。一天,張公家來了個瘋子,吃飽喝足后,非要在他床上睡,那人滿頭瘌瘡,全身膿水,看著就惡心得發昏,但是張公還是忍受著同意了,他睡到了馬廄里。等他醒來一看,天哪!他床上躺著的,竟然是一個十足赤金的人,沉得搬都搬不動。張公于是家道中興,晚景火爆。原來是張公的忍耐與仁義感動了上蒼,上蒼給了他補償。
孔師母想,假如是她,她不要這補償。她一定會把那些金子分給窮人。她天性愛可憐人,又膽小怕事,最怕得罪人,就連對一個孩子,她也是小心翼翼的。遇到事情,總是先想自己有什么不對,只要不是自己不對,便很釋然。因為凡別人的錯誤,再大她也能原諒。從沒想過,一個人還需要與人爭執,還需要自我保護。
也許是看到孔師母那種奇怪的神情,批判中斷了一會兒。張玉桂同志氣呼呼地開始點名:“吳輝呢?吳輝上哪兒去了?書茵媽,你還不發言?!”點到“吳輝”的時候大家怔了一下,連書茵媽自己也沒反應過來。稱呼也是隨著時代變的,五十年代叫段太太,六十年代叫書茵媽,“文革”一開始,一切都革命了,大伙見了都叫名字。
書茵媽走到臺子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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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之后的“紅衛兵成果展覽”里有張照片,題目是“把黑五類分子斗倒斗臭”,選用的正是書茵媽指著孔師母悲憤控訴的那一剎那。書茵媽見著孔師母就想起死去的孔令勝,進而想起因孔令勝而發瘋的四姑娘書棣!皞ゴ箢I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睍饗尡M量沉著地開了口,然后就一個轉身,有些像京劇里的“搶背”,悲從中來,用蘭花指指定了孔師母:“邊秀芷,你還認識我嗎?”那姿態很像一個著名連環畫家畫的“白毛女”。當時,剛剛從深山回來的白毛女指著黃世仁和他媽說,“你們還認識我嗎?!”那時一般苦大仇深的人都這么開口。但書茵媽是有文化的人,水準到底不同些,她說完這句話之后就話鋒一轉說:“看見你我就惡心!邊秀芷,難道你忘了,八年前,你的寶貝兒子因為耍流氓,沒臉活著,自殺了,那樣不要臉的東西,死了也就死了吧,可他害得我好好的姑娘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輩子都完了!我們好好的一個家,就這么完了!……”說著,淚如雨下。底下老頭老太太們,都跟著唏噓?墒钦l也沒想到,一直深埋著頭的孔師母這時竟抬起頭來,嗚咽著說:“書茵媽,怪我教育無方,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們全家!我在這兒再次向你道歉了!假如有什么可以補償的,就是傾家蕩產也可以……”書茵媽先是一怔,書茵媽一怔是因為她先前控訴的那些話,她說出來的時候心里實在沒底,實在發虛,她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其實是準備著孔師母反擊的,但是一拳打在一個軟棉花包上,倒讓她平添了許多勇氣,她想,她說得對,她沒冤枉這個女人,下面的口號震天價地響起來,她看見那個女人被小將們拉到一張條凳上,人們讓她在那張細長的凳子上跳忠字舞。
孔師母的臉青了,青了又變白。她嚅動嘴唇好像是在說什么,但聲音太吵了什么也聽不見。悄悄來到會場的書茵看見站在條凳上的那個女人好像一下子變得非常瘦小,瘦小得可憐,那個瘦小的身子與其說是舞動不如說是在掙扎,掙扎了幾下子,就軟綿綿地倒下了,那一天,驕陽似火,好像要把那瘦小的身子烤化了似的。書茵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但很快就被身后的無數雙手拉住了,書茵覺得自己像是一只想要掙脫蛛網的蜘蛛,后面無數雙手構成的蛛絲使她的掙扎變得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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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師母的死法和她心愛的兒子幾乎一模一樣。是在一年之后,斗批改進入新階段,學生們開始學軍,又一次明大學生夜間打靶練習時。據事后當事人回憶,他剛剛舉起槍,就有一個影子飄進了他的射程,他扣動扳機的手已經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了;谢秀便钡,他覺得自己打中了一只小野獸,那只野獸瘦小而羸弱,好像還沒撞著子彈就倒下了,軟綿綿的。
對于明大人來說,這個消息引不起任何刺激?讕熌冈缇驮谒麄兊囊曇爸邢Я,他們的視線,早就盯上了新的、更有意義的東西;鹪釄龅能囀巧钜箒淼,因此,整個明大的人都沒看到孔師母的遺體?讕熌妇瓦@樣悄悄消失了,如同生前一樣,沒給旁人帶來一點麻煩。
倒是書茵,因為始終惦念著陳年舊事,第二天一早,聽到消息后悄悄地去了孔家一趟,看見家門大敞著,好像要搬家的樣子。書茵靜靜地走了進去,這套曾經那么熟悉的房子好像變小了,書茵明白這大約是她人長大了的緣故。家里亂得很,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抄走了,只剩下一排排白色的絹人頭,在地上床上凌亂地堆積著,那些沒有頭發沒有五官的白臉,很恐怖。
書茵正發呆,一個黑影忽地斜刺里躥出來,撲向她的腿,她恍惚間竟不知道害怕,半天才認出那個黑糊糊的小臟狗兒是小華麗。華麗長大了,瘦了,當然沒以前好玩了,但伸出的小舌頭依然是粉紅的,多少年了,它竟還認得書茵,一躥一躥地要抱,書茵心里一熱,也顧不得臟了,把它抱起來,它把毛茸茸熱乎乎的小身體深深地埋進她的領子里,小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她的細頸子,很有勁道。書茵感覺到抱在手里的這個小生命,眼淚就忍不住了,模模糊糊地看見,小華麗的眼里,竟然也有淚——她記起小華麗雖然不會笑,但卻是會哭的,小狗的生命最多十三年,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它也應當哭一哭了。
后來,書茵在一個紙箱里發現了那幅《鸚鵡姑娘》的畫,還保存得很完好,她心頭一抖,把畫折了起來,放進衣兜里;丶抑,照例被媽搜了出來,媽看了皺皺眉頭說,撕了!書茵回答,不!口氣很堅決。這是書茵第一次對媽說不。
書茵發現“不”說出口之后反而輕松了,她知道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大概要常常用到這個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