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小說 >> 重點推薦 >> 正文
還有一次是在電梯里,他們幾乎是同時上的電梯。然而老姑娘很快就背轉身,面對電梯的角落,把一個大后背亮給他們。郎華上下打量她半天,沒有任何反應,最后大家只好望天。出電梯的時候,老姑娘側著發胖的身子,竟溜得比兔子還快。這倒把郎華作為女人的好奇心給勾出來了,有好幾回,郎華竟想主動去敲她家的門,以送報紙,或者別的什么名義,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然而事情發生了變化。
那天他加班回來已經很晚了,在街心花園處,他第一次見到了她——對門那個老姑娘的正面,也就是說,他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目睹了她的芳容,她當時似乎正陷入冥想之中,對于他的靠近茫然無知。他趁勢細細打量著她——啊,這是一張多么熟悉的臉!他回憶著,這張臉已經失去了回憶之外的任何意義,回憶載著他一直進入電梯,電梯工驚愕地看著他呆滯的臉,從一層到十五層,在十三層的時候,他凝固的眼珠動了一下,又一下,接著嘴里咕嚕了一句什么。
他呆滯的表情直到見到兒子之后才有所緩解。他的兒子剛上幼兒園。他要孩子很晚。他對別人說本來是不想要孩子的,但實際上,是他的妻一直沒有懷上。妻對他說,是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太少了。
妻也是大學畢業,在學校功課還不錯,也是愛處處占尖兒的人?墒且驗樯眢w太弱的緣故,一直拔不了尖兒。也曾為要孩子的事求過簽,但卦簽上說她“身弱不勝財,身弱不勝子”,她悲悲切切地回來,卻硬是把眼淚吞進肚子里,一臉泰然地對丈夫說:“算卦的說了,懷不上孕,完全是你的問題!
于是他愈加誠惶誠恐,除了妻之外,他的確沒有任何參照系,她說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常常出差,幾乎長年在外,這么一來,妻就有了怨他的更充足的理由,他也就有了對妻的更深的歉疚。
妻要的就是這歉疚。她心里很清楚,懷不上完全是她自己的問題,她屬于很薄的那種女人,有一個十分貧瘠而薄弱的子宮,那子宮若是摘下來放在陽光下,可以被輕易地穿透,上面的經絡血脈粘連著,宮壁薄得像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那種皺紋紙。
妻很為自己的貧弱發愁。
直到很久以后,他們才有了一個孩子,一個瘦弱的、先天不足的孩子。
5
他本屬于那種沾枕頭就著的人,他循規蹈矩的心里從來不存妄念,就像一片藍天。不,是白夜,與其用藍天形容不如用白夜形容,藍天還能有幾絲白云,一縷清風,而白夜,是虛妄的白晝,可疑的夜晚,白夜有一種蒙蔽雙眼和麻痹神經的作用,渾渾噩噩的、不透明的質感掩蓋了一切,也許,一切正在發育和醞釀的過程中。
但是在今天,白夜沒有出現,他睜著的眼睛穿透黑暗,穿透三十多年前的時光隧道,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奇怪的場景:在一個布置簡陋的大房子里,有四五個戴紅領巾的小孩子。有一個孩子正對著他,那孩子有兩道濃眉,高鼻梁,薄嘴唇,還有凹進去的牙齒和凸起來的下巴,那是他自己,是他十歲時候的樣子,那是他父親調西北局的前一年,他還在北京上小學。當時他正專注地聽著一個女孩子講解航!菚r少年宮的航模小組就像今天的QQ一樣時髦,那女孩子邊講邊示范,把做好的航模零件一件件拆開來,又組裝好,他眼睛不眨地盯著她的手,她的手胖乎乎的,有五個圓圓的小肉坑,她長他兩歲,按照現在的說法,那時她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是的,當時他覺得她高不可攀,她是少年宮航模組長,在他眼里她很好看,還沒消退的嬰兒肥使她看起來像個大娃娃,她說起話來永遠故作嚴肅,那是那個年代的好女孩的標志之一,那種做出來的嚴肅也讓他覺得是一種氣質,神圣不可侵犯的氣質,最糟糕的是,他不能靠近她,稍稍近一點,他就會聞見一股香氣,當然是她身上發出來的。那個年代的香氣很簡單,因為既沒有香水更沒有香精,頂多是香胰子的味兒,可她的身上是一種無法辨認的香氣,那種香氣籠罩了他整個的童年。
現在想起來,或許他后來在愛情方面毫無建樹,似乎與她有著直接的關系。
但是剛才在花園中他分明看見了她——那分明是她!盡管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她老了,真的老了,變化很大,依舊胖胖的,但再不是那種好看的嬰兒肥,而是老女人那種不可救藥的胖,黑暗為她掩蓋了那些細碎的皺紋,但是掩蓋不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不再明亮的目光,那雙眼睛豈止是不再明亮,簡直就是混沌!而且,似乎還藏著一縷陰霾。但不管怎樣,這就是她,他呆呆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她覺察到,他才發現自己失態了,他慌張地點了一下頭,掉頭而去。
他很快權衡了一下自己與對方的現實情況,然后很快作出了一個決定:回避,裝作根本沒認出來,什么也沒發生,以他現在的身份,真的是惹不起麻煩的,而且從她目光的回饋中,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茫然。顯然,她沒有認出他來,恰如三十年前他們一起做航模的時候,雖然她是他的偶像,而在她的眼里,他卻始終是個今天見了明天就忘了的小男孩。
6
她在擺牌,這種塔羅算法很是麻煩,她要把二十二張主牌從那一大堆牌中挑出來,然后,用冥想的辦法把它們分為三堆,再然后是洗牌,她要把一大堆牌平放在鋪著純棉布的桌子上——那桌布一定要是純棉的!然后用雙手按照順時針方向,把那些牌洗成一個個不規則的扇面,從那些美麗得近乎恐怖的扇面里,她揀出一張命牌,扣住。
然后她想,這時窗外的樹一定被月光漂白了,萬籟俱寂,她聽得見時鐘的滴答聲,她知道她永遠留不住時間,就像時間留不住她一樣。
她就像是個患了癔癥的病人,狠狠地吸煙,大口地喝酒,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填滿她空蕩蕩的心似的。她拽開窗簾,因為用力過猛而撕開了一小條,露出了稀薄的經緯線,是的,窗簾該換了,所有的東西都該換了,但是房東似乎并沒有這個打算。她想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掙一幢屬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很小的小戶型,她要用塔羅牌來布置她的新房,買來那種迷幻色彩的壁紙,然后在上面畫上女教皇的權杖、小丑的鼻子、義人的上吊繩和戀人身后的花園,還有遙遠蒼穹下那彎神秘的猙獰的月亮——她的房間,將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對面的樹真的被月光漂白了,她忽然想,不知住到那棵樹上是什么滋味,她想如果能夠住到那棵樹上,她就一定要和那些鳥交往,為它們提供精致的巢,然后再吃幾只鳥蛋,在開花的季節,那棵樹一定會開滿花,她會把自己沐浴在花香里,或者,干脆她自己就變成一棵樹,開滿香花的樹,那香氣一定會招來很多很多的飛鳥,供她從容挑選。
她這么想著,便開始設計一個關于樹與鳥的游戲。她很快發現這二者的不平等:樹是靜止的,而鳥是流動的,主動權都在鳥那邊,只有當許多鳥爭相諂媚樹的時候,樹才是主動的,而僅僅一瞬間,便可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滿樹的鳥都一哄而散,樹無法追趕它們,只能望洋興嘆。
7
無論他下了多大的決心,當他看見她拎著大包小包從出租車上下來,步履蹣跚地走向樓門口的時候,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幫助她,他幫她接過食品袋,開始是一只,后來是全部,她竟然也沒怎么推辭,嘴里說著謝謝,就半推半就地松了手。
在門口,他聽見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進來坐坐嗎?”明明是習慣性的客套,他卻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進了門,看見這個一室一廳的家,裝修簡單,到處都是零亂的設計圖。最醒目的是掛在墻上的那一幅,正對畫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燒的紅頭發和清冷的面孔構成一種奇異的對比。身體像青白的瓷一般虛假。少女面前擺著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酒杯,而身后有一扇門正慢慢洞開,那門用金色和草綠色裝飾得十分華麗,襯托出站立在門邊那個神秘女人銀光燦爛的皮膚。那女人正在走向這個生日晚宴,卻無意理睬紅頭發的少女。那也許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給了她一個僵直冷漠的背影?梢钥闯錾倥粴g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與死神抗爭的最后武器。整個畫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種萬古不變的濃稠靜謐統治著,因此給人帶來一種莫名的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