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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曲子使我想到那年冬天,爸爸帶我和姐姐去滑雪,”謝霓微微瞇著眼,模樣兒顯得挺可愛,“那是離小興安嶺林區很近的一個地方。那地方很美,使我想起爸爸給我們講過的俄羅斯的古老童話。在那兒,好像每一棵小樹,每一座房子,每一只野鹿,甚至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生命的,都會說話,會唱歌……傍晚的時候,我們和當地農場的老職工一起,坐著馬拉的爬犁,爬犁還拖著打來的野物,在暮色中,我們像是在飛翔。記得嗎?姐姐,當時我們多希望騎著灰色狼的伊凡王子突然在暮色中出現,把我們引到林間小屋里,請我們喝一杯俄羅斯的紅茶,給我們唱一支俄羅斯的古歌……后來,我們來到了一座林間小屋,不過,那不是伊凡王子的,而是屬于那個伐木工人的,記得嗎?爸爸,那個健壯的、漂亮的鄂倫春族伐木工人,在很長時間里,在我心里,他和伊凡王子的形象分也分不開。別笑我,姐姐,我還曾經嫉妒過你,為的是他把好吃的黃羊肉盛給你;記得那熱騰騰的鮮魚湯嗎?窗外飄著鵝毛大雪,窗子上結著那么厚的冰凌花,可我們在伐木工暖和的窩棚里喝著熱騰騰的魚湯,那個裝魚湯的搪瓷缸子,到現在我還記得,淡綠色的,掉了兩塊瓷兒,把兒上用淺藍色的玻璃絲密密地纏著……”
“小霓,真沒想到你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謝虹被謝霓那認真的動情樣子逗笑了,“我可是早把那個漂亮的伊凡王子忘了。魚湯嘛,還記得一點?上г蹅z感覺不一樣。當時我急著回北京,想回來喝媽媽煮的魚湯。所以我覺得那魚湯有股腥味兒,別生氣,謝霓,這也算是見仁見智嘛。就像媽媽這首曲子似的,我和你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彼D了一下,打開曳地長裙的褶折,眼睛變得亮閃閃的,“我想到的是舞蹈,是優美的芭蕾舞!鞘且粋大舞臺,一個很大很大的舞臺……就像遼闊的原野一樣。原野上面開滿了黃色的蒲公英!,”她有點羞赧地笑笑,“我來到這片廣闊無垠的原野上,原野上清新的風吹著我的衣裙,我穿著一身潔白的紗衣,在原野上翩翩起舞……我采了很多很多的花……把它們編成了一頂很大、很美麗的花冠……我把它戴在頭上,哦,所有的野花,所有的小鳥和白云、天空……都在向我微笑……我欣喜若狂,我跳著,飛速地旋轉著……我用舞蹈在傾吐我的心聲……這時,遠方響起了悶悶的雷,接著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哦,一匹馬,一匹雪白的、美麗的飛馬停在我眼前,它睜著一雙溫柔的、湖藍色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好像在期待著什么……我不知疲倦地跳著,蒲公英紛飛的小傘沾了我滿頭滿身……可是,雷聲越來越大了,暴雨終于瓢潑似的傾瀉下來……我的衣裙全都濕透了……嫩草嬌花被打倒在泥里,蒲公英的種子也被風暴卷走了。這時,白馬匍匐下來,像是在請我上馬,我邁了上去……哦,它振起雙翅,騰空飛起,在暴風雨中,它是一顆白色的流星,穿云破霧……”
“后來,等雨過天晴之后,白馬把你放在地面上,它自己搖身一變,原來是個英俊的王子——哈哈,是嗎?”謝伯伯揶揄著。
“去你的,爸爸!”謝虹嬌嗔地扭扭身子,像小孩似的拍了爸爸那厚實的手背一下,大家都笑了。
接下去是我說,我說過之后,謝伯伯又重新燃起一支煙,很溫柔地望望妻子:“這倒是很有意思呢!同一首曲子,小霓想起林間小屋和鮮魚湯,小虹想起蒲公英和白馬王子,柳鍇呢,想起少女和蝴蝶……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經歷,所以呢,想象也都不同……我嘛,阿波,你猜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們訪蘇時的那段歲月……那次,我們去莫斯科最大的滑冰場滑冰——哦,冰場上那壯觀的景象!姑娘們五顏六色的防寒服像是節日的彩燈,各種各樣的冰刀在亮閃閃的冰面上畫出道道花紋,在陽光的反射下,那巨大的冰面像是一面神奇的鏡子。在‘溜冰圓舞曲’那優美的旋律中,我拉著你——阿波,那時你還不大會滑,可音樂給了你靈感,我帶著你跑起圈來,你笑著,把我的手攥出了汗,我們變得那么年輕,那么單純,在冰面上,我們對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報以友善的微笑。哦,那時的人們多么單純,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可以成為對話的橋梁……我們在冰場上結識了那么多朋友……記得和我們一起留學的胖子小熊嗎?他不斷地摔跟頭,把幾個黃頭發藍眼睛的姑娘逗得咯咯笑,后來,那個戴橘黃色圍巾的姑娘跑來主動教了他,其他幾個姑娘也不再笑了。人們為他每一點點進步鼓掌,當我們從他身邊滑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能穩穩地站在那兒向我們招手了——阿波,我知道,你是要表現當時那種意境——”
文波沒說話,只是溫柔地望著很少激動的丈夫,寬容地笑了笑。
“景煥,該你了!敝x霓推推身旁那個一直沉默的少女。
景煥神情恍惚地抬起頭來,像是剛剛從夢中驚醒。見大家都看著自己,她若無其事似的展開一張紙——這是她剛才聽曲子的時候一直涂抹著的。
大家湊過來看——原來這紙上畫著一幅畫,一幅鋼筆畫,線條竟還挺老練。構圖很古怪:一個無星無月的夜。一口結了冰的小湖。夜的深處,隱隱透出一片白色的光斑。小湖周圍是黑黝黝的灌木叢。湖面上,一個少女的黑色剪影。她在一條亮閃閃的軌跡上滑行。那軌跡,是一個極大的“8”字——
“這……這是你畫的?”文波的聲音分明有點抖。
景煥溫順地點頭。
“你是怎么想到……”文波一向溫文爾雅的語調中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驚愕。
景煥仍低著頭,半晌,才輕輕地說:“我見過這地方!
“見過?”文波的神色更驚異了,“在哪兒?”
“在……”景煥惶惑地抬起眼簾。
“哦……是這樣!蔽牟ㄏ衲欠N教養很深的人那樣,不愿強人所難。她寧肯把自己的疑惑和好奇淹沒在禮貌中。她把那幅畫輕輕地折起來。
“怎么?媽媽,是景煥說對了?”謝霓滿腹狐疑地望著母親。
“哦哦,是的!蔽牟ú磺樵傅攸c了一下頭。像是不愿繼續這個話題,她急忙對景煥說:“嗯……這畫,先放在我這兒,好嗎?”
景煥又是溫順地點頭?晌铱吹剿劬锴那拈W過一絲陰險的微笑。我不由得打了個冷噤。
是的,那是景煥頭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謝霓悄悄對我說,當時她后背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我也有同感。景煥的眼睛是很奇怪的,乍看上去溫順善良,而且總是急急地回避人們的目光。然而,只要仔細看,便不難發現,有時,在間或一閃的時候,這雙眼睛顯得美麗而狡黠,甚至帶著一種陰險的神氣。
我得承認我有點怕她。為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為了她那非凡的心靈感應,那種獨特的穿透力;也為了她那微笑的、永遠讓人捉摸不透的假面具,我怕她。
我開始對她感興趣了。
按照計劃,我們對她進行了全面的心理測試。智力測驗的結果果然與謝霓得出的結論一致。她的智力是驚人的不平衡。某些方面的智力我認為是超常的;關于數學方面、計算能力方面的智力卻是難以置信的低;而人格方面的“Neymann”測驗,又證實了她確是一個好冥思幻想的人。
這天晚上,我“遵旨”單獨給景煥做“洛夏測驗”。
謝霓把全家人都哄去看電影了。寬敞的客廳里只留下我們兩個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景煥已經敢于抬眼看我了,對我的問話也不再是一味溫順地點頭,而是略略沉思片刻,再決定點頭或搖頭,而話,她是不多說的。
秋夜的風已有些涼意了。我注意到她還穿著那件單薄的夾襖,便走到她身后去關窗子。她卻像陀螺似的在椅子上轉了個圈,眼睛里射出恐怖的光,仿佛我走到她身后是要謀殺她似的。我裝作沒有注意。而她也飛快地順下眼睛,低了頭,好像剛才那驚惶的神色從不曾在這張臉上出現似的。
“洛夏測驗”是著名心理學家Porshach編制的一種投射測驗。十張圖片中,有七張是水墨墨跡(墨水在紙上壓成),三張是彩色的。測驗時由被試者去看這些圖像是什么,試驗者記下回答,以便分析。
我出示第一張圖片,這圖片上印著那么大一塊墨水印跡。照我看,像個蠢笨的黑熊。
“它像什么?”
“嗯……像座山!
“山?”我不禁把圖片倒過來,又仔細看了看。果然,是像座山,像喀斯特地形的那種怪異的山。
“還像……人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