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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一見到她,就知道,買賣來啦!”她俏皮地向我擠擠眼,“可是,這筆買賣咱們得合伙做,這就是今天我叫你來的目的!
“我?跟你合伙?……”
“對。而且起重要作用。懂嗎?好啦,從今天起,咱們這個股份有限公司算是成立了,我當總經理,可董事長嘛……得由你來當啰!”
“可我無資可投嘛!”
“你有。你的‘資’,就是你本身,懂嗎?”她詭秘地一笑,把她的實習筆記遞給我,“你瞧,這是她的病歷和我對她的臨床精神檢查。后面是我對她過去情況的一個初步調查。根據這些情況,特別是我對她的直接印象……我做了個初步診斷,”她頓了一下,兩眼熠熠放光,“我敢說,她不是精神病患者。她是個正常人!
“……?!”我驚住了。
“是的,她是個正常人。不過是個被扭曲的正常人罷了!
“不,不,”我連連搖頭,“過分相信直覺和那些表面化的東西,這是你們女人的通病。你要知道,她入院是要經過各種檢查的。這里的大夫臨床經驗很豐富,鄭大夫又是全國著名的病理心理專家,絕不會把一般的心理功能性紊亂當做器質性病變來治療的。她的病歷上不是講得很清楚嗎?”
“你們就是過分相信病歷!”她兩道眉毛高挑起來,“這就是懦夫和懶蛋的邏輯!病歷,病歷不是人寫的嗎?再說,病歷上也講了她的神經科檢查始終沒有陽性反應,服用了大量氟奮乃靜、泰爾登……療效甚微。哼,因循守舊、墨守成規而又自以為是,這是你們男人的通!”
我的天!她可真是寸土必爭。
我只好緘口不言。開始慢慢翻著那份厚厚的“病案”。
患者:景煥女二十一歲宣武區小橋胡同街道工廠出納員
精神狀況檢查:
1 一般表現:
意識清醒,定向力完整,接觸被動,對醫療、護理等合作不夠。
衣著較齊整,年貌相符,日常生活能夠自理,入院后飲食、睡眠均不好。
2 認識活動:
〈1〉無感知覺障礙
〈2〉思維
對所問問題回答被動,語句不連貫,意念飄忽。
反應一般。臨床診斷主要為被害妄想兼有關系妄想。
患者一直堅持有人害她這一說法,但對具體問題避而不答;颊卟v中記載:患者在街道工廠當出納員期間,曾貪污現款,后被該廠除名。此后她的神志開始不清醒。第一次犯病時,曾把十元一張的人民幣撕碎,并說它是“印著咒語的小紙片”,是“巫婆用的”。被其母及弟送來住院治療。治療期間,常常不進食,夜間噩夢紛擾,?扌。只能靠安眠藥才能維持起碼的睡眠;颊咦允龀P募,但拒絕說出恐懼的對象。經醫護人員精心治療,略有好轉;颊卟唤涐t護人員同意,私自出院,后被送回;颊咔榫w低落,抑郁寡歡,仍不愿進食,身體非常虛弱,治療過程中,曾兩次虛脫。醫護人員對其采取特殊措施進食。盡管院方看管嚴格,患者仍兩次出逃,但似無自殺意向。
3 情感:
表情淡漠。情感反應不鮮明。無明顯低落與高漲。
4 意志、行為:
至今仍不安于住院。適應力極差。對醫療護理等均合作不夠。無任何主動要求。常有些特殊舉動。如:夜半常獨自坐在床邊,沉思默想。一次,護理人員忘記鎖門,她當夜便跑到陽臺上,望著天空發呆,直到凌晨時才被護理人員發現,經勸說回到病房。
5 記憶,智能:
患者從不愿回憶往事,對住院前的事,特別是貪污現款一事緘口不言。記憶似乎已喪失。對于問話,回答時語量少,不主動,態度不自然。多疑。承認腦子亂。
注意力不集中,有時似聽不見別人問話。
智能方面尚未發現明顯異常。
我合上“病案”夾子。
“一會兒我再仔細看。告訴我,你到底想讓我干什么?”
“我想讓你……”她望著我,笑容可掬,“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
“什么?你再說一遍——”我以為她瘋了。
“是的。我想讓你和她談戀愛,交朋友,你不懂嗎?”
她的眼睛突然變得無法穿透,像是垂下了一片神秘的漆黑的帳幕。
夜晚,我家中。一片沉寂,只有我翻著這本“調查材料”的窸窣聲。毋寧說,它更像一篇不成熟的文學作品:
小橋胡同坐落在鬧市區的中心,卻顯得異乎尋常的寧靜。北面的出口處有一家新建的“紅楓旅館”,出去便是一個中等規模的菜市場,南面是“小橋街道服務社”。景煥家住小橋胡同二號,緊挨著“紅楓旅館”。
這是個小院?磥硐袼业乃椒。但除了西廂房還算完整之外,其他幾間房都顯得破舊不堪。敲門時,使大點勁兒,門框便晃悠起來,上面的白灰也直往下掉。這里像是“聊齋”里描寫的無人住的“鬼屋”。
這是一個很普通但又很特殊的四口之家(包括景煥)。按照景煥父親景宏存的職稱看,這應當算是高知家庭。但是給我的印象卻是:這個家庭像一座臨時拼湊起來的質料不同的建筑,根基十分薄弱,拼湊的裂縫很深,仿佛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景宏存是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他年輕時曾名噪一時,發表過不少有相當價值的論文,三十一歲時便被破格提升為副研究員。后來不知為什么,他在物理學界銷聲匿跡了。我萬沒想到他會是這樣子:瘦骨嶙峋,面色憔悴,嘴唇發紫,像個晚期癌癥患者。
無論是他的在家待業已久的兒子,還是一直沒參加工作的妻子,都是靠他的工資養活的。然而給我的感覺卻是,他在家里的地位很低。從他的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語調看來,他是個有脾氣的人。但在這個家里卻似乎不得不時時壓抑著自己的怒氣,他重重地嘆氣。他不時地伸出一雙枯瘦的手去搔頭發。他的表情煩惱、愧疚甚至帶著一絲羞赧,就像是那些自尊心很強的人感受到自己給別人帶來麻煩似的那種神情。我注意到他那磨破了的發黃的襯衣領子和袖口,以及那雙早該淘汰了的斷裂了幾處的古銅色塑料涼鞋。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隱秘。家庭可以是避風港,也可以是囚籠,是監獄。而這個家庭中的窒息氣氛在十分鐘之內就能被人嗅出來。仿佛每個成員之間都有著夙怨,而每個人又都以一種病態的敏感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那個說話慢聲慢氣的矮小女人是景宏存的夫人、景煥的母親。她過去曾是景宏存的同窗,只是畢業后一直沒有工作,該算個“家庭知識婦女”吧。她的內心卻不像她的表面那樣,她很難識破。在我拜訪的這一個小時之內,有關她,我心里大約已經做出了若干種判斷,而這些判斷又往往是互相矛盾的。她表面上看去很膽小,懦弱,就像那些長期患神經官能癥、夜夜失眠的人那么敏感。她待人一團和氣,無論你說什么,她總是順著你,不做任何異議。但是,你很快就會發現她并沒有認真地聽著你說,她心不在焉,只有當她心愛的小兒子景致開口說話的時候,她才真正地在聽。而且,她跟兒子講話時,露出一種和母親身份不符的謙卑,簡直可以說是卑躬屈膝,這與她對丈夫所持有的那種帶著慍怒的不耐煩的態度恰成對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