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長篇新作 《繭》 甫一面世,媒體首先關注的是“7年”這個時間長度。的確,不管張悅然為自己的這部長篇準備了多少時間又寫作了多長時間? 但 《繭》 距離她上一部長篇的面世真是實實在在地過去了7年。在當下這個“急哄哄”的“快節奏”社會里,能夠為一部長篇蟄伏7年也確是不短,這也就無怪乎媒體在第一時間報道這則新聞時用得較多的詞兒就是“破繭而出”、“抽絲剝繭”一類。其實,對一位未曾封筆的作家而言,“繭”總歸是要破的,與“破繭”時間的長短比起來,那“破繭而出”之蝶的成色幾何則無疑是重要得多。
《繭》 的首發刊物 《收獲》 主編程永新曾如此描述這只“破繭而出”的新蝶:“青年作家不僅挑戰自己,更挑戰歷史和記憶。這部《繭》 一定會改變人們對80后作家的整體印象!彼寡晕一菊J同前一句,因為它的確是對 《繭》 寫作的一種真實寫照;至于后半句則有所保留,因為我始終頑固地認為:如果對一個以10年為單位的代際作家群體用一兩句話來描述其所謂“整體”特色,那真不知要省略了多少個性,淹沒掉多少才華。這樣的所謂“代際研究”固然宏觀,固然抽象,但其成色如何也著實是大可令人懷疑的。
具體到張悅然,她的創作盡管也可勉強歸入一般評論所概括的那樣“沒有家國情懷類的宏大敘事,而多是個人經驗的書寫”一類,但她顯然不是韓寒也不是郭敬明,在所謂“80后作家”群體中,張悅然創作的個性印記無疑是十分突出的,也正是由于這種識別性的鮮明才使得張悅然成為作為“8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需要說明的是,我這里所說的“‘8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恰恰不是說她的創作代表了這一代作家的所謂共性特征,而只是就其鮮明的創作個性而言。
具體到這部 《繭》,張悅然的觸角的確是延伸到了祖輩與父輩,這就不可避免地有了歷史的縱深感,而一旦涉及到祖輩與父輩,順著他們的時間軸往上縷,那些個歷史在我們的批評話語中也就難免要和所謂“家國情懷”有了瓜葛,程永新所言的“《繭》 一定會改變人們對80后作家的整體印象”或許正是就此而言。但我想補充的是:對一位有出息的作家而言,其個人寫作的堅守與變化與否本身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張悅然時隔7年的這部新長篇既有她以往寫作中那未變唯美而細膩的一面,更有對所謂“家國情懷、愛恨情仇”這類宏大敘事的獨特處理。這或許才是《繭》 的獨特價值之所在,至少我本人更看重 《繭》 的這一點。
一開始讀 《繭》,令人期待或吸引人的地方或許莫過于以李佳棲和程恭領銜的雙重敘述結構了。其實不然,當所謂現代小說經歷了差不多一個世紀的跋涉之旅后,這已不能算作稀罕。而在我看來 《繭》之稀罕的地方則在于像張悅然這一代在訴說她們的祖輩與父輩的經歷時又會取一種什么樣的姿態? 這既是作為一個優秀作家能夠充分展現自己才華的用武之地,更是歷史大河在生生不絕流淌中的一種必然。
屈指算來,張悅然祖輩父輩的生活怎么樣也得上溯到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而那個時代的主旋律以及我們所讀到過的大多數文學作品中對它們的敘述想必人們應該也不陌生,這大約就是許多評論者所喜歡使用的所謂事關“家國情懷”之類的“宏大敘事”了。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樣的敘事可以稱之為“宏大”? 什么樣的敘事則渺小或卑微? 而所謂的大小之別難道只是與敘述事件的大小有關? 這似乎未免太過牽強。在我的理解中,所謂“敘事”之所指既是作家筆下的敘述對象更是作為個體的作家這個對象所持的一種態度,對象固然有大小之分,而態度則只有好惡之別;對象或許還可以有客觀性可言,而態度則當然就只是作家主體意志的體現。因此,看所謂作家的“敘事”如何重要的未必在“宏大”與否? 更在于作家們是如何敘述?
《繭》 中的李程兩家三代人,因其祖輩同屬一個構成社會基本細胞———單位,也就同居于一個大院,盡管細胞內還可再劃,大院中也有南北之分,但共同的細胞與共同的大院就使得李程兩個家庭中的三代人因其“家國情懷”而有了千絲萬縷的愛恨情仇,剪不斷、理還亂。在這兩個家庭中,他們祖輩的交集應該是在上世紀的60年代,在那個“史無前例”的10年浩劫中,有多少鄰家反目成仇,又有多少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成員間形同陌路,這樣的情形 《繭》 中的李程兩家都攤上了。得勢的李家祖父最終成了社會賢達醫界名流,而對手程家祖父則被整成了植物人,最終落下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之謎;如果說李程兩家的祖輩不過是那個年代腥風血雨一個縮影的話,那么,他們后代的行為事實上就演繹成了面對那段歷史的一種態度。作為成長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李家第二代,與生俱來就是原罪的負載者,為此,他蔑視作為罪犯而又漠然不認罪的父親,自覺地成為一個宿命般的贖罪人,反叛父親成為他贖罪的不二選擇:違背父親的意愿而選擇下鄉,與自己家庭不搭調的女人走進婚姻,離婚后又與父親同謀的女兒相愛,而當這一切都無法達到靈魂的自贖時,就只有選擇死亡而終結自己的一生;比之于李家,程家第二代的形象則要模糊許多,按一般邏輯本該成為復仇者的他們卻未見有過多的表現,作品中只有姑姑的試圖逃離而又自覺地回歸這一筆能夠為讀者帶來些許相關的想象。到了李程兩家的第三代,時光已然流逝到了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作為贖罪者的李家棲和復仇者的程恭,其各自的身份印記雖猶在,但最終的選擇卻竟然是殊途同歸,他們雖欲選擇逃離卻又不得不為各自家族的牢籠所羈絆,因此,他們就只能借著重述歷史來一場漫長的告別,以彼此的和解來擺脫各自的家庭和舊夢,開始自己新的生活。
李程兩家三代人的命運因祖輩的孽債而“作繭自縛”,以孫輩的和解而“破繭而出”。這或許就是《繭》 的敘事主線與基調,也是張悅然這部新長篇最有個性特色的地方之所在。祖輩造下的孽債中有時代的影響、有歷史的印記,更有人性的不同選擇,已然無法抹去;但后輩面對孽債的應對與解決又各不相同,不是沒完沒了的自贖與復仇,而是直面后的和解與告別。這樣的態度與處理或許也正是張悅然從這!袄O”中所化出的一只美麗之“蝶”。
(作者為著名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