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課堂講稿到個人化文學史
——錢穆版《中國文學史》三人談
“直至今日,我國還未有一冊理想的《中國文學史》出現,一切尚待吾人之尋求與創造!1955年9月初的一天,國學大師錢穆在香港新亞書院一間簡陋的教室里,開講一門新課程“中國文學史”,這是錢先生開篇第一句話。
1949年,錢穆在香港與唐君毅、張丕介等人一起創辦了新亞書院。在那里,錢穆先生開過兩次“中國文學史”課程,一次是1955年秋至1956年夏,一次是1958年至1959年,從中國文學的起源一直講到清末章回小說,自成一套完整體系?上r局飄搖,錢穆先生始終未能將講稿整理成書。
60年之后,錢穆的學生葉龍根據當年的課堂筆記整理了《中國文學史》一書,于今年3月出版。近日,第六屆書香中國·北京閱讀季和新華文軒北京出版中心·華夏盛軒圖書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聯合舉辦研討會。88歲高齡的《中國文學史》記錄整理者葉龍、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教授馬勇、知名學者解璽璋等,圍繞“我們需要讀什么樣的文學史”這一主題展開了熱議。
1953年進新亞學院的葉龍還記得初見錢穆先生的樣子:“他親自接待我的,小小的個兒,穿了一件長袍,很樸素!
錢先生是江蘇無錫人,他的普通話帶無錫口音,很多廣東學生不能完全聽懂,但葉龍是浙江人,與錢先生口音相近,“所以他講的話我可以聽得懂”。葉龍說。
葉龍以前做過文字工作,寫字很快,而錢先生講課時總是在講臺前走來走去,“他走過去講一句,走過來又講一句,講得很慢,所以我沒有漏的,記下的都是他的原話”。
陳平原:我想說的是,如果要讀這本《中國文學史》,要先讀錢穆先生的《中國文學講演集》《中國文學論叢》。錢穆對中國文學的觀念,主要來源于《中國文學講演集》,那本集子是他用一輩子做的一本書,在那本書的序中,錢穆說自己一輩子喜歡文學。
錢穆先生是學文學的,早年在鄉下教文學,之后自己做研究成為一個學者,1931年被推薦到燕京大學,后來到北京大學教書,成為一個歷史學家,之后以歷史學著稱于世。錢穆在新亞書院講的《中國文學史》是大的線索的梳理,而不是具體的文學作品的分析。
歷史學家寫的文學研究會有不一樣的角度。錢穆這本《中國文學史》特別強調中國的歷史和中國的文章的關系。與梁啟超、郭沫若等人相比,錢穆先生在文學研究方面的造詣不夠,但他是一個有大關懷的學者,他的最高理想是“通人”。
錢穆先生特別喜歡說中國文學怎么樣,外國文學怎么樣。但是我們可以體會到他的心情。從專業角度來批評這本書是不對的,而是需要體會,在那樣一個大時代的潮流中,努力堅持自己的信念,希望通過講課來影響廣大公眾,讓大家讀古書,保持中國文化傳統和信念,這是值得我們敬佩的。
所以我認為,《中國文學史》其實是一本有情懷的論辯之書,可以說它始終有一個假想敵,這本書的假想敵就是胡適之提倡的新文化運動。因為在民國年間,與胡適之、傅斯年主流學術人士相比,錢穆是很邊緣的學術人士。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努力保持自己的文化理想,推崇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這種精神和趣味,都是值得我們關注的。
馬勇:錢先生在書中描述了這樣一層意思:中國史學價值不是一個科學和中立的純粹的價值觀,而是可以超越這些價值的。這本《中國文學史》反映了中國學術的本來面目。歷史學家是應該通文史的。
我很認同陳平原老師“論辯之書”的說法。我認為,錢穆先生一直處在一種很委屈的狀態。通過閱讀這本書,我們可以感覺到,錢穆先生是在一個很邊緣的境遇中談論問題的。
我認為這本書給我的重要啟發就是個人寫史在中國學術史上的意義。我們讀的文學史幾乎都是集體撰寫的,個性化的東西越來越少。尤其是近兩年,我在做研究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問題,比如同一本書中觀點打架、重大事件遺漏、觀點重復等。因此,我們應該鼓勵個人寫作。個人寫作可以寫得規模很小,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應該有一個整體性的思考。這本《中國文學史》就系統地表達了錢穆先生對中國文學史的整體看法。因為錢穆先生在那個時代的學者中,具有很大的閱讀量,所以他的寫作能保持自己的體系。
這本文學史不僅是對學問的表達,對研究中國傳統也是很重要的作品。我研究春秋史最早就是靠“弟子記”,比如《論語》就是弟子記錄的。到了近代,章太炎在上海開過一系列的演講,他講的學問,當然今后我們也可以看到,但存在不少問題,因為好多字當時沒聽懂。等到1930年,章太炎到蘇州辦國學講師會的時候,積累了一批專業弟子,從最初的一般追星,變成一種專業追求,這批弟子后來都成了很有名的大學者。在上世紀30年代,這些弟子在蘇州跟著章太炎,因此章太炎晚年的講稿都被學生記下來,F在能夠看到更多的演講被整理出來,還是很有意義的。
解璽璋:這本書凸顯了個人寫史的好處。因為我們讀的很多集體創作的文學史,往往受道德等因素的評判。比如很多論述中對宋玉評價并不好,但錢穆先生在講課中沒有對其作道德判斷,而只作文學價值上的評判。他強調宋玉的賦寫得好,也很美,我認為這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錢穆先生這種帶有個人色彩的文學史,實際上提供了一種新的批評角度。因此,相對于集體編寫的文學史,目前我們需要個人化文學史。比如王國維先生曾經從文學的角度和美學的角度來研究《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并不多,上世紀40年代在重慶出版后,引起了很大轟動。
錢穆先生給我的感受,就是他對文學價值的判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