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降臨的小站》 李少君 著 作家出版社 2016年4月 定價:28.00元 在2015年底由中國作協主辦的中國文學博鰲論壇上,李少君作了《詩歌是一種情學》的精彩發言。他說:“詩歌是一種情學,詩人們以情為學,情是內核,語言是手段,詩人以此為生,為使命,為一種生活方式!睂ⅰ扒閷W”提升到詩歌的本體位置,以此來彰顯情感與詩歌之間的血乳關系,這是李少君的重要詩學觀念,也構成了其詩歌創作靈感泉涌、佳作不斷的思想源泉。閱讀李少君剛剛出版的新詩集《神降臨的小站》,我能真切地感知到其中奔涌不止的情感潮汐,也能明確意識到他在當代詩歌處理情感上探索出的新的藝術路徑。
李少君被詩壇稱為“自然詩人”,用自然的詞匯和語式表現自然之事物,是其詩歌具有符號化意義的審美表征,從這一點上,我們不妨說,李少君實際上是以合乎自然的詩性言說來自然流溢心中涌蕩的生命激情,展現自我的生命之思。
在李少君眼里,“合乎自然”的語言,即是有情有義的語言,也就是能感人肺腑的詩歌語言!痘哪系钠孥E》如此寫來:“對于荒漠來說/草是奇跡,雨也是奇跡/神很容易就在小事物之中顯靈//荒漠上的奇跡總是比別處多/比如鳴沙山下永不干涸的月牙泉/比如三危山上無水也搖曳生姿的變色花//荒漠上還有一些別的奇跡/比如葡萄特別甜,西瓜格外大/牛羊總是肥壯,歌聲永遠悠揚//荒漠上還有一些奇跡/是你,一個偶爾路過的人創造的……”對一般人來說,“大漠”或許是一個集聚著諸多傳奇色彩和異域情調的神妙意象,無論作怎樣天馬行空的想象和精騖八極的演繹似乎都不為過,然而對于大漠境況的書寫,李少君并沒有調用象征、隱喻、夸飾、悖謬等等最可能張揚詩性的修辭手段,而是舉重若輕地選用了一些極為常見的、自然的辭藻和語匯,來描摹自我對此地的感受和領悟,讓自然的語詞組合在一起,輕輕地碰撞出亮晶晶的詩意。這種建立于“合乎自然”創作原則上的詩歌文本,粗略一看似乎缺乏詩的藝術筆法和精巧言辭,甚至還可能顯得有些直白和過于透明,但這樣的處理又是只有李少君才能勝任的,以自然之語寫自然之情,那于自然之中靜靜淌流的生命領悟和人文關愛,在不經意之間悄然叩響了讀者感動的心弦。李少君詩歌中無處不在的“合乎自然”的詩歌話語,其實是一種無言獨化的情語,那素樸而本真的詩歌表達,勝過了多少斧鑿雕琢的矯飾言辭。
李少君的詩歌絲毫沒有裝腔作勢的派頭,沒有故作高深的學究氣,而是完全遵從內在的聲音,始終聽命于心靈的呼喚,他一切的詩歌言說,幾乎都可以說是發自本心的。我以為,“發自本心”,這正是李少君詩歌體現其“情學”詩觀的第二個層面。李少君說:“心專注,才有情,才會產生情!(《詩歌是一種情學》)誠哉此言!這人世之間,心與情原本是一體兩面,難以分割,有心才有情,有情才會專心乃至癡心。某種意義上,明代大儒王陽明力倡的“心學”其實也是一種“情學”,以此類推,李少君極力主張的詩歌之“情學”,不也是一種詩歌之“心學”嗎?王陽明說:“汝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寂。汝來看此花時,此花與汝一時明白起來!(《傳習錄》)不難發現,王陽明所言“此花與汝一時明白起來”,是因為此花得到了“汝”之心靈的照臨,或者說,是因為此花得到了“汝”之情感的澆灌。心與情,就是這樣時刻依存在一起,不離不棄。李少君的《摩擦》也是一首用“心”之作:“身體一生都在與時間摩擦//有時會擦出火花/偶有動心乃至動情的瞬間/雖然短暫亦如火花一閃//有時則會擦出火焰/呈現星空一樣的絢麗/沉淀為此生美好記憶//也可能會擦成火災/濃煙滾滾傷及全身/嚴重者遍體鱗傷甚至屋毀人亡//但大部分的時候/身體是在與時間的摩擦中逐步老化/眼花了,背駝了/腿疼了,人老了/身體漸漸在與時間的摩擦之中/磨損報廢”,“摩擦”,一個細小的人類行動,一個微弱的身體動作,居然點燃了詩人一連串的生命之思。對于時光流逝難返的喟嘆,對于人類行動得失的剖析,都經過“摩擦”這個關鍵詞提供的思維通道,而得以生發和袒現。詩人用心觀察世界的機敏和警覺,釀化出啟人心智的詩行。而這集聚著詩人滿懷心思的藝術作品,字里行間又無不寫滿一個“情”字,那是珍視生命和自我的情,那是關愛歲月和他人的情;诖,我們似乎可以說,李少君“發自本心”的詩歌表達,其實也應視作滿蘊深情的藝術呈現,這與他樂此不疲的“情學”詩歌理念,無疑是密切貼合著的。
李少君詩歌常出于有感而發,是對世界有所領受和感觸之后自然流于筆端的詩情演繹,“感于世界”正可以說是其詩歌展現其“情學”審美觀的具體路徑!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大序》)在這里,“心志”所抵達的地方,正是情感所觸動的地方,是詩人對世界有所領悟有所感知的地方!案腥诵恼,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意!(白居易《與元九書》)白居易告訴我們,詩歌之感人心處,集中了語言、情感、聲音和意義。而這情感、語言、聲音和意義的源頭,或許是詩人對世界的深有體會和莫大感觸。在李少君的詩歌中,“感于世界”是詩歌創作的原動力,也是其詩歌能鮮明體現“情學”的創作源泉。自然,李少君詩歌視野中的“世界”景觀,無疑是豐富博大的,是氣象萬千的。這景觀里有人也有物,有草木山川、風花雪月之自然景觀,也有悲天憫人、奮發有為的人文圖景,有自我也有他者,有活躍的生命圖貌,也有安謐的靜態事物,總而言之,能進入他的觀照視野的世間諸相,都構成了他情緒激活的“世界”譜系,只要能撩發他情緒的紛揚,便可能在他筆端衍化為一曲詩之旋律。短詩《在坪山郊外遇螢火蟲》是對一個小生命的沉吟:“螢火蟲提著一只小小的燈籠/飄浮在虛無的夜空下/游蕩于無邊的黑暗的野外//那些飛行著的一點點微茫的火/似乎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是夜晚草叢里最令人心悸的一景//你對我說:那些一閃一滅的螢火蟲/就是靈魂在黑夜出游時/提著的一只小小的燈籠”,詩人將黑夜之中漫自幽游的螢火蟲比喻成靈魂在黑夜出游時“提著的一只小小的燈籠”,這精巧的比喻中灌注著詩人對永恒生命的敬慕和對悠悠人世的溫情!逗游髯呃鹊难穼v史與現實交織在一起進行書寫:“這里是古戰場,張掖、武威、嘉峪關的狼煙/這里是傷心地,沙漠、戈壁、玉門關的折柳/我們在此徘徊流連,我們在此涕淚感慨/一次一次地設想千百年前,若自己置身此地/會是一名戍官、千夫長抑或司馬/還是一位僧人、胡商或者店小二//數不清多少歷史故事與事故在此交替演繹/前方無事,將軍夜宴,歌吹日縱橫/殺氣雄邊,沙場鏖戰,朽骨幾成堆/還有天馬東來,絲綢西去/也曾胡姬旋舞,漢使張狂/佛典逐漸傳入,駝隊無故失蹤/盜賊潛伏草叢,家族流離失散……//但一夜風寒,大雪就會覆蓋山川大地/最終,是雪白占領了世界/最終,是空無和美贏得了勝利”。這里有英雄情結的展示,也有感時傷逝的千古愁緒的流露,詩人“感于世界”的深度和廣度,從這首詩中可見一斑。
在《人間詞話》里,王國維提出了“一切景語皆情語”的美學觀念,他強調的是詩歌中的景物都攜帶著詩人主體的生命情感,打上了主體的生命烙印。提出“詩歌是一種情學”主張的李少君,以“合乎自然”“發自本心”“感于世界”的話語言說來構建自己的詩意世界,他將有情之語都視為詩歌之語,將情感與詩性直接對接,一定意義上是對王國維美學的一種拓展和延伸。李少君的詩歌觀念和藝術實踐,對于即將迎來百年誕辰的新詩來說,是有著值得肯定的積極詩學意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