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走了,走得清醒,去得平靜。他才73歲!
深藏若虛的身影,接二連三地閃現在我的眼前。
世紀初的一天,我問他:1976年, 《人民文學》發表蔣子龍的《機電局長的一天》 ,出事了,時任文化部長于會泳點名說“ 《機電局長的一天》是壞小說,要批” 。編輯部一方面勸蔣子龍寫檢討,一方面派人找作家趕寫批鄧的小說。我回西安找你,因為你學柳青。 《人民文學》專程約稿,你有些激動,但是讓你急就一篇批“走資派還在走”的小說,你默然,面有難色,埋頭吸煙,半天擠出來一句話:“咱編不出來么! ”百般推托,不肯就范。最后,我被你說服。你當時既不損害友情又表示實難從命的痛苦情狀,讓我三十多年來不能忘卻。
忠實說:這事我記得,記得。當時,我也被圈在西影廠受罪,正為“編”一部電影劇本發愁呢!
我心想:當時要是逼著他把“走資派還在走”的小說寫出來,作者豈不背上個歷史包袱?
我離開西安不久,倒霉的事發生了,陳忠實應《人民文學》編輯部急電之邀,在學習班上寫了小說《無畏》 ,受到贊揚,很快,“四人幫”被粉碎,這篇作品犯了錯誤,被撤去公社黨委副書記的職務。此事反倒成為陳忠實后來棄政從文的一個拐點。鋼鐵就是這樣漸漸煉成的。
1979年,我住院手術的第三天, 《文藝報》送來一堆新到的刊物,其中有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和陳忠實的《信任》 ,我說不出的激動。正好一篇文章的清樣到了,我仄臥在枕邊寫了“校后又及” ,說《喬廠長上任記》里“四化”人物寫得新鮮、及時,何等周折又何等有氣量! 《信任》仍然帶著關中芬芳的泥土氣息,觀察生活深入,同時滿懷善意,一新人的耳目。 《喬廠長上任記》不幸在梁斌的支持下遭遇十多個版面的批判, 《信任》卻在張光年等的推崇下,榮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20年后,有研究家認為《信任》最后對“仇人”的處理簡單而幼稚。其實,頗有新意。奉命緊跟的結果,迫害者與受害者結仇,不料,從報復流血到下跪懺悔再到人性復歸,對滅絕人性的反思進而對報復者的寬恕,讓所有受“左禍”毒害者之間對恢復信任抱有期待,殘酷斗爭下去,冤冤相報何時了?
1981年10月,我受《文藝報》之命又回西安,同陜西作家促膝談心,話題是農村題材創作之迫切。近年來,文學題材新突破的同時,農村題材被忽略了,豈知中國革命是農民革命,農民是衣食父母,是農民穿上軍裝上前線打仗。不能忘記農民,尤其不能忘記改革開放時期的農民問題。忠實,你一貫重視農民題材,有何高見?
忠實說:八億農民支撐著我們國家,農村實行新政策后,農民有信心了,感情復雜了,相互之間的關系淡薄了,對集體不大關心了。作品要是只寫今天的承包責任制,寫明天有錢花,把農村干部個個寫成南霸天,那太膚淺了。我堅信深入生活是可靠的,我固執地在紛亂的現實中撥弄自己要尋找的東西。生活不僅可以豐富我們的生活素材,也可以糾正我們的偏見,這一點,我從不動搖,深入生活,點面結合,寫起來才有根底,不會走大樣。
1993年7月, 《白鹿原》 《廢都》 《最后一個匈奴》等五部小說進京,我在討論會上發言,題目是《 〈白鹿原〉的征服》 。
我說, 《創業史》是“史”與“詩”相交的歷史畫卷,詩魂在精神,即發揚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不惜冒犯“手握王爵,口含天憲” ,寧犯天條,不犯眾怒!要是說有的作品(包括《創業史》在內)有時是兩個頭腦在思考、在打架的話,那么, 《白鹿原》經歷了“文革”之后,用自己一個頭腦思考、檢驗真理。作品的最后,他把既是“土匪胚子”又是“最好的弟子”黑娃的頭砍下,血淋淋地置于新中國的面前,何等殘暴,何等沉重,石破天驚!
不久,有消息傳來,說大家尊敬的評家朱寨《人民日報》上熱議《白鹿原》的文章,上層發話說《白鹿原》比《廢都》還壞,撤版不用了。我很不以為然。
我私下對忠實說: 《白鹿原》的突破,體現在歷史的深度上——通過隱秘的心靈史質疑萬能的“斗爭哲學” ,具有舉重若輕的智慧和諸多層次的實證,成就石雕式的現實主義。
忠實說:寫《白鹿原》時,我的心情非常復雜。一次會上,李星繞到我的身后耳語:“今早聽廣播, 《平凡的世界》評上茅盾文學獎! ”接著說:“你年底要把那事不弄成,你干脆從這樓窗戶跳下去! ”回家后我給老婆說:“快搟面,晾干,我背上回老家去,這事弄不成,咱養雞去。 ”
臥薪嘗膽,悠然見南山,三年四年、五年六年。
“收到人文社高賢君喜出望外的來信以后,我淚流滿面,爬到沙發上半天沒起來,老婆慌了: ‘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我說:‘咱不養雞了! ’ ”
但是,評“茅獎”時障礙重重,評委會的意見絕然對立。多虧陳涌,他最后拿出正式意見,說“ 《白鹿原》深刻地反映了新中國成立前中國現實的真實” ,“作品在政治上基本上沒有問題;作品在性描寫上基本上沒有問題” 。兩個“基本” ,必須修改才能參評。改了,評上了。這一屆評獎被延遲兩年。
問他:“改了哪些? ”
他笑了:“刪去田小娥每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動作,還有鹿子麟第二次和田性過程的部分,關于國共兩黨‘翻鏊子’也刪掉一些,總共約兩三千字。 ”
又一次鄉黨聚首,白描和白燁說:像陜西媳婦揉面一樣,揉啊揉,揉得不能再筋道了才算完; 《白鹿原》會成為世界名著!何啟治轉述范曾對《白鹿原》的贊譽:“一代奇書也。方之歐西,雖巴爾扎克、斯坦達爾,未肯輕讓。 ”海外有學者說, 《白鹿原》比之獲得諾獎的小說并不遜色。
最后,熱點集中在白燁提出的問題上:盡管周明說忠實低調,但《白鹿原》獨步文壇,為什么不可以問鼎“諾貝爾”呢?
一年3月,陳忠實來京辦事,同鄉黨談天。當我津津樂道家鄉的“澆湯烙面”擋不住的誘惑、讓你哈剌子直流時,忠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急忙插話說:“你們禮泉的澆湯烙面真好,我家個個愛吃。真的好吃! ”席盡人散,忠實拉著我的手再三保證說:“老閻,我記著呢,過年一定給你送一箱子烙面來,一定! ”過不久,忠實來京參加作協主席團會議,下飛機直奔方莊小區,破門而入,懷抱一大箱子烙面送家來了,放下烙面,擦了擦臉上的汗珠,來不及過過煙癮,便趕往中國作協報到去了。
平地一聲雷,你走了!
忠實,你走了,走得清醒,去得平靜。別了,還會再見。
看,這個西北高原“愣娃”硬漢子,風餐露宿,啃著“死面餅餅” “鍋盔” ,吼著秦腔,慷慨激越,熱耳酸心,一路呼嘯而來。
我不說“別了” ,說“再見! ”只要《白鹿原》在,你就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