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先生曾發微《紅樓夢》中的兩個世界,大觀園的內與外,前者是理想世界,后者是現實世界,作者用各種象征——“清”與“濁”、“情”與 “淫”,“假”與“真”,以及風月寶鑒的反面與正面——暗示兩個世界的分別何在!冻黾摇分幸灿袃蓚世界,不妨大致以實與虛來稱謂。
“實”的世界是指世俗生活。主人公方泉,為養活一家五口,身兼數職,刷漆、送牛奶、送報紙、拉三輪車……看他在人生險路上闖關,跌跌撞撞,你幾 乎要疑心這又是一出將所有磨難集中于一人的苦情戲。但張忌知道“止于所當止”,不會在小說中讓淚水泛濫。李長之先生評價《紅樓夢》:“在材料的采取上…… 并不在你如何選擇那奇異的,或者太理想化的資料,卻在你如何把平常的實生活的活潑經驗拿住!睆埣缮朴隗w察生活的參差形態,并不簡化成純潔的“我”與險惡 世界的對立。此外,在深淵之中人也屢仆屢起,煥發出振拔向上的活力。
《出家》不是一部急迫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小說還有一個原因,記得魯迅曾為鄉曲小民的求神拜鬼活動辯護,理由很簡單,農人“勞作終歲,必求一揚其精神”。在世路險巇中,張忌也為人物提供了一個“一揚其精神”的世界,這個“虛”的世界,與宗教活動、超越性體驗有關。
但是張忌筆下的虛實兩界與《紅樓夢》中的兩個世界又有絕大不同。宋淇說:“大觀園是一個把女兒們和外面世界隔絕的一所園子……是保護女兒們的堡 壘。只存在于理想中,并沒有現實的依據!倍斖饨绲牧α壳秩霑r也正是內部世界的意義開始崩塌、悲劇綿延的開始!都t樓夢》第七十一回司棋和表弟在園中偷 情遺落繡春囊,夏志清將此情節比作蛇潛入了伊甸園,亞當夏娃由天堂墜落人間,“這意味著一個駭人聽聞的暗示,即魔鬼撒旦已進入樂園”,這是“小說悲劇的轉 折點:從這時開始,賈府日益為不幸的事件所煩擾,再也不能維持虛假的喜慶和歡樂了”。張忌不再苦心經營一個虛構的理想世界,將全部的意義與價值盡付其中; 虛的世界沒有通體潔凈,實的世界不是烏黑一團,二者絕非涇渭分明;虛的世界也不待外部力量的侵入與瓦解,更無需銀瓶乍破的轉折時刻,虛實兩界之間早就互通 有無,更真切的情形或許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
因為“一天能賺60元”,所以方泉跟著阿宏叔去廟里做空班,這出家路的起點,無非是現實生計的功利考慮。涉入漸深,我們隨著方泉的視線,發現佛門中處處亂象,世俗世界的功利考量、利益交換早就滲入佛門,甚至成為組織宗教活動的原則。凡此種種,正是虛中有實。
而所謂實中有虛,是指方泉在世俗世界中“一揚其精神”,尋覓到或沉浸于超越性的精神體驗之中。從寺廟里回家,方泉帶回來一本楞嚴經,“平時沒事 時,我總會偷偷拿出來翻一翻,還會念上幾句”。在窘迫生活中艱于呼吸的時刻,也念幾句楞嚴經、心經,于是,“分明看到了一片寬闊平靜的水面,水面上有著柔 和無比的光……”
余英時曾細考“賈赦住的舊園和東府的會芳園都是現實世界上最骯臟的所在,而卻為后來大觀園這個最清凈的理想世界提供了建造原料和基址”,這樣的 安排自非偶然,“《紅樓夢》中干凈的理想世界是建筑在最骯臟的現實世界的基礎之上,他讓我們不要忘記,最干凈的其實也是在骯臟的里面出來的”。與張忌的落 筆相對照,這里就有好幾層分殊的意思:曹雪芹深知兩個世界無法脫離關系,但是“主觀企求”上,早將“惟一有意義的世界”全然賦予大觀園,張忌似乎不存此 念,至少,他并不覺得佛門全是凈土,他很猶豫,哪怕小說終章,沖突并未緩解,意義沒有升華,就此而言,《出家》是一部“現代”小說。
曹雪芹在處理兩個世界密不可分的關系時,有意采取確定方向的動態發展,“一方面全力創造了一個理想世界,在主觀企求上,他是想要這個世界長駐人 間。而另一方面,他又無情地寫出了一個與此對比的現實世界。而現實世界的一切力量則不斷地在摧殘這個理想的世界,直到它完全毀滅為止”。由此,“當這種動 態關系發展到它的盡頭”,《紅樓夢》的悲劇意識也發展到崇高而壯烈的頂點。張忌的寫法不是這一路,他讓方泉在虛實兩境中穿行,左支右絀,但也且行且惜。虛 實兩個世界各有各的相貌、體系和規則,但這樣的相貌、體系和規則又交相錯綜,張忌尤其關注虛實之間轉換、交接的灰色地帶,方泉的大部分生活就掙扎于此,張 忌的不少筆墨也流連于此,于是我們才能透過“虛”看到“實”的控制,透過“實”看到“虛”的牽引。張忌寫方泉的辛苦、櫛風沐雨、與生活貼身肉搏,這肉搏過 程甚而留下斑斑血跡,但這斑斑血跡或許就是方泉實在地抵達虛世界的必經之途,由此,“虛”不是空無一物的虛,而顯出洞達虛世界的機緣與天意。
張忌寫方泉在虛實兩界的蹇步與修行,這一筆筆鋪開,已有成長或涉世小說的意味。主人公如同一面鏡子,映照人間萬象和時代消息,同時也見出自身的心性和品格,以及個人歷程的延展。
在一般的成長小說中,都會嵌入一個“頓悟”的瞬間、對于成長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刻,如同突發的精神現象,借此主人公對自己或事物的本質有了深刻 理解。這個“決定性意義”的時刻,在《笑傲江湖》中是風清揚向令狐沖傳授“以無招破有招”,張文江老師評斷如下:“隨著令狐沖的劍術跳出華山派的拘束,并 跳出天下各門各派的拘束,漸窺上乘武學的門徑,他的思想也開始升華……隨著他的跳出,當時武林極為錯綜復雜的種種關系的真相,不可抗拒地向他顯露出來。這 是思想有所升華者必然際遇的現象!憋L清揚的傳劍和岳不群“正人君子”面目的被揭穿,一正一反,助成令狐沖武學和思想境界的升華。這個“被揭穿”的時刻, 在《出家》中,就是方泉對阿宏叔的窺破:曾經,方泉看見阿宏叔端坐高臺,“身穿金光閃閃的袈裟,頭戴五山帽,他低垂著雙目,手上結一個密印,手中誦著真 言,……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我甚至疑心自己見到的不是阿宏叔,而是一尊真佛”。但在小說后半部分,方泉漸漸窺破了阿宏叔如何將寺廟佛事變作賺錢行業的種 種,由此對虛實兩界不生分別心,借前引張文江老師的話,生活中“錯綜復雜的種種關系的真相,不可抗拒地向他顯露出來”。
但是《出家》又不同于規整的成長小說。在小說的結尾,一片懸而未決的狀態中,“我看見了我……相互眺望”,依然是焦灼、糾結、分裂……這里沒有 “天路歷程”般的終點,遠非千流入海、萬佛朝宗的暢快與皈依,即便一掌合什,垂目斂眉間也有解不盡的愁緒。方泉眼界的上升,并不是將價值凝定于某個固定所 在,而是意識到世界和人永遠復雜多變,無法界限,不可化約,但這并非將存在的意義一筆勾銷或遁入虛無之地,相反,窺破阿宏叔這般以自欺欺人的方式販賣、規 約存在的真實、自由與完整的人物或符號,恰恰印證了對存在的真實、自由與完整的虔敬。我們也無須到這部小說的結尾去苦求卒章顯志,實則如一體化入萬端,存 在的意義或許就在對細微生活片段的敏感與珍視中。這樣的細微片段,潛伏在《出家》行文中,我提請讀者不妨注意小說中反復出現的、方泉倚立在桂花樹下的場 景,他在樹下看天亮了、暗了,云厚了、薄了,在這一個個瞬間,隨緣臨機地領受、體驗生命的意義——
我站在樹下,我聽見檐牙上的掛鐘叮叮咚咚的響,隨后,我便覺著一陣風過來了,吹得身邊的桂花樹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我依著桂花樹,叼著樹枝,瞇著眼看山下像火柴盒一樣大小的房子以及遠處藍色的海,覺得滿心的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