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中篇小說《牧者》,《人民文學》2016年第4期
文珍的《牧者》幾乎通篇找不到愛情二字,只有一處還是“根本不配談愛情”,但無論作者或小說中的人怎樣惶恐,都沒有能阻擋愛情的到來。徐冰第一 次遇到孫平,是在后者的課堂上。正如一切并非一見鐘情的相遇,故事的開始都是艱難的。年輕但貌不驚人,學生們眼中的明星教師絲毫不能讓同樣是學生的徐冰動 心起念。然而,對孫平的好奇和迷惑讓她又一次走進那間教室。
這一次,徐冰發現了遲來的驚喜:“他可以對自己說出來的每一個字負責。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串起來都是好文章,用詞考究漂亮,起承轉合熨帖!笨蛇@ 只是一個理由,一個多么無關卻有效的理由——徐冰要用它來掩飾自己所接受的魔咒,這無關一個教師是否天生適合布道,更無關語言、用詞或邏輯,而只是課后長 久的空白和耳邊不斷回響的聲音。于是,一切都開始變化,那個曾經在她眼中貌不驚人的男人臉上開始有了“理想確鑿的光”,開始在她的想象中手不釋卷、筆耕不 輟,她開始在他的文字中發現某種“私人溫度”,能夠跟他一起失眠、做噩夢,有著一樣求之不得的向往和自嘲。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變得難以談論愛情,仿佛愛情需要一個個言之鑿鑿的理由,沒有證據就不能宣判。但是,在文珍的小說里,在徐冰長時間的大腦 空白中,那些指向過程、指向證據的努力最后只是一個不可更改的結果,這個結果讓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措,更不敢小覷。這似乎讓我們相信沒有理由的 愛情才叫愛情,有些理由只為說出而存在,但脫口而出的瞬間就證明了它根本不是理由。
當愛情得以確信,孫平才真正進入故事。一個學期過去,都是徐冰在悄悄地關注著孫平,她好像躲在暗處的獵手,直到一個陌生的來電印證了她只不過是 “切慕溪水的小鹿”,而她的獵物才是從未暴露甚至從未把目光投向她的獵人。這樣說當然很殘酷,甚至有輕薄愛情的嫌疑,但那高得驚人的成績和莫名其妙的電話 又該如何解釋?其實,文珍在小說里用力地描述這種無從解釋,就像徐冰猜不透他是否注意過自己,也像辦公室里孫平疏離的笑容給不出任何答案。但無論如何,他 們就那樣進入了一條沒有返程的通道,聊天、夸贊、吃飯,送回宿舍,然后獨自一人思念、幻想。不出所料,障礙是所有無趣愛情故事的最好調劑。徐冰固然可以把 孫平說結婚早的話當成是一種“隱晦的調情”而心生憐惜,可這又何嘗不能成為最高級別的防范和一只逃生時早早拴在港口的橡皮筏子。但是,小說并沒因此變成一 個充滿誘惑和心機的黑幕讀本,無論是徐冰偷偷翻進孫平的辦公室留下一枝滿是骨朵的臘梅,還是孫平暗地里興師動眾的幫助,似乎都止于干凈清澈的等待和兩個人 心照不宣的防范和矜持。此時的文珍是細致又聰明的,她知道如何恰到好處地拿捏小說的分寸和節奏,知道怎樣讓故事完全生成于我們的日常世界又悄悄藏下一點俏 皮的理想之光。
這還不夠,文珍還想繼續拷問他們的愛情,于是有了第二次的面對面和身體碰觸!澳且豢虖乃牡赘∑鸬母星榫谷皇峭锵。太快了。這種關系太確定也 太沒想象空間!毙毂呀浽跒樗膼矍槎趩,“結果還是歸為肉身的誘惑,這誘惑將永遠大于思想和感情。但是她沒辦法不替他們的關系感到可惜,是懸崖勒馬 之后的驚懼,也是謎底揭開的無趣”。至于如何半真半假地接受一個男生的追求并匆匆分手都不重要了,孫平為徐冰費力爭取的交換生名額注定了這是一段無疾而終 的感情。但是,一個恰當的理由足以換來更多的理由,徐冰開始為孫平暗自開脫,也為怕自己拿不起放不下而坦然。在漫長的糾結和等待之后,她毫不猶豫地奔進他 懷里。但是,這個男人始終是她的牧者,她能感受到他的愛卻無法擁他入懷,只能看他消失在刺眼的光芒中。
《牧者》是一則沒有故事的故事,波瀾不驚、毫無懸念,讓人有所期待卻又不會心存遺憾。它呈現出文珍小說中罕有的安寧,沒有疾病、死亡、出走,也 沒有明確又夠不到的遠方,甚至讓人以為《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中的“敏感病人”已經悄然自愈。但是,《牧者》可能需要文珍付出更大的勇氣,因為這才是 一個不加防范的、坦白的世界,一些美好的東西來了又走,而生活的希望僅在于它曾經來過。這并不是一個作家與世界的和解,而是一種見識,一種先于想象發現生 活血肉的細致體察,也是一種權利,一種即便于猙獰的世界也能坐下來安靜地談一談愛情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