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的時日可能不多,但是所有人都不愿接受這個事實。
他的離去,造成了巨大的全國性震動,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空曠與寂寥……29日,這個城市當天氣溫逐漸升高,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一種透骨的冷。7年前,也是這個節氣里,73歲的父親也離開了,在張羅后事的半個月里,我就感受到這種冷,緊緊裹著一件厚衣服。這種冷,在后來世俗熱鬧生活的沖淡下,消減了,悄悄地匿藏在了一個人身體的深處。
祭奠靈堂一處設在建國路陜西省作協大院,另外一處在復聰路2號高教公寓。我和西北大學的屈健兄一大早擬好挽聯“大塬彌不輕語,藉百年風云釀成萬世白鹿。先生亦有柔骨,拼一生真愛長留二字忠實”,約了幾位師友,在省作協他的靈堂前,獻花,鞠躬。我重重地磕頭?吹剿恼掌械难凵,淚噴涌而出……
先生查出舌癌的整整一年時間里,我們一直惦記著去探望他,卻又怕看到病魔把他折磨成的那般模樣。在先生病重期間,各界人士通過各種渠道都在關注和過問先生的病情,先生素來低調、質樸,拒絕探視。但是我深諳這還源于他骨子里的強硬和自尊——這就像我父親,即使被病魔緊緊攫住生命,但在最后的抗爭日子里,從沒有失去作為強人的尊嚴和風度。
曾跟陳若星大姐約了多次,她也通過先生身邊的楊毅主任多次聯系,幾次差點成行,最后都是臨時取消,傳達先生的意思是等他從醫院做完這次的化療,回到家里大家再去。我們也天真地想,等他挺過來,我們也許能看到他生命神采逐漸煥發時的情景。29日早上,陳若星大姐說在等待探視的過程中,她和先生曾有一次通話,但是沒有聽清楚多少……說到這里,電話里傳來陳大姐的啜泣聲,長時間壓抑的沉默——我們都在承受著共同的遺憾和共同的悲痛。但是,我們,只能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深深遺憾著,無緣見先生最后一面……
連續幾天來,對先生大范圍的追憶和高規格的禮遇,特別是文學圈以外如此大規模、如此自發的真誠的緬懷,再次證明了文化的力量,證明了大師的人格、思想對社會產生的巨大影響力和震撼力。
對此,西北大學的劉煒平兄祭文中說得很準確到位:對于陳忠實的悼念,也是鑒照世道人心的一面鏡子。他說讓他最為感動復感慨的,是文學界以外的人們對于陳忠實的樸素而真摯的悲悼與緬思。昨天早晨在櫻花廣場早餐,聽到鄰桌有幾位農民模樣的老者對話。一位說:“陳忠實咋就歿了?才七十幾么,比咱幾個還小幾歲。那人一輩子名聲好!绷硪晃徽f:“對社會有用的人,說走就走了,咱這沒用的人倒活著,也替不下人家!敝厍橹亓x的煒平兄當時就止不住感動的眼淚,心里向老者脫帽致敬。
我相信我和其他眾多的文學晚輩一樣,都得到過先生無私的提攜呵護——這是他對文學除《白鹿原》之外的另一種貢獻。我在中學時就是先生的崇拜者,但是因為距離和機緣,只是遠遠地觀望和崇敬。直到2005年第一次接觸,200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當時我們策劃在某個公園修建西安的抗戰紀念墻及舉辦一系列抗戰記憶的讀者活動。在可行性研討會上,請來先生和古城的一些名仕大家座談。先生衣著樸素,一派關中農民打扮,白色襯衣的口袋裝著一包卷煙,拽得上衣不平整。臉上溝壑滄桑,眼光卻凌厲,發言時一口純正陜西方言,語調鏗鏘,表達準確、堅定、有力,特別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情懷給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回憶。他的氣質就像我一直崇拜和敬畏的父親,耿直、寬厚、豁達、正大,渾身散發著男人大氣磅礴的魅力和氣場。散會后,他和所有人握手,溫暖、有力;他和所有人合影,有求必應,連在大廳執勤的保安他也一視同仁。
第二次是我帶記者去采訪,約在他在石油大學的房子里,正在創作的他打開房門,熱情中有些疲憊,房間簡樸,幾乎沒有裝修,家具也簡單至極,書籍和報紙堆放隨意。他穿著當今很少見的暗紅色絨褲接受采訪,不拘小節,大家風范。采訪完后我們一再邀請吃飯,他指著客廳的鐵爐子說:我就愛吃面,等會自己下面片呀。他還答應給我題寫書房名稱“蕙園”。約兩周后,我就拿到裝有書法的信封。
再后來,在各種場合的會議中,總能見到先生,握手時他會用純正的陜西方言喚出你的名字,溫暖、親近、有力,如遙遙關注著你的父親。2011年時,先生給我的新聞策劃類書籍題寫書名,等書出來,連同我的散文集一并送去。時隔不久,又驚喜地接到先生電話,他又輾轉送來兩幅珍貴的墨寶“文心瑩澈清如水,劍氣崢嶸半倚天”“既隨物以宛轉,亦與心而徘徊”,權當是對兩本書的點評鼓勵。
再后來,機緣巧合,我和先生的兒子陳海力一起赴西藏采訪半個月,途中免不了多次表達對先生的感激之情。從海力那里了解到,先生事務繁忙,但是一直在關注著我的創作,曾在海力處多次問詢。前幾年我的兩本新書出版時,先生還專門用短信發來推薦語。
先生滿臉溝壑,可他胸藏丘壑,先生一身布衣,可他大氣磅礴,波瀾壯闊,他對陜西文學藝術的繁榮發展和整體推進嘔心瀝血,他是在以自身的創作高度和人格、人品高度,塑造了一座如秦嶺的巨峰,平地而起,橫亙東西,縱橫數千里,給人依賴,給后人瞻仰、膜拜……
原上曾經有白鹿,人間自此無忠實。先生作文做人,亦是一面鏡子,古城從文者當時時鑒照、自省、自正,從先生身上汲取精神能量……
《白鹿原》鋪棺做枕,先生且休息!
(作者為散文家、媒體人,現居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