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4月28日陳忠實逝世,說“巨星隕落”有點套話,說“現實主義的時代終結了”也是言過其辭,但它肯定是一個事件,是當代中國文學必須 去面對的一個事件。這個事件并非只是哀悼的儀式,更有必要的,是讓我們去思考他的創作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究竟意味著什么,究竟有什么意義;也讓我們去思考陳 忠實所標志的那種文學的高度和方向是否永久有效,是否真的是一種完成和終結。
生逢其時的《白鹿原》
很顯然,《白鹿原》給陳忠實贏得聲譽,迅速如日中天,盡管這個名聲來得有點晚,年過半百,實在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歲月無情,時光易逝。這個 人默默地寫了半輩子,從初二開始就讀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和趙樹理全部的中短篇小說,于23歲(1965年)發表散文處女作開始,他的文學啟蒙和起步 并不晚,但一直無聲無息。中間偶有獲得過一些獎項,例如,其中9部(篇)作品獲得全國或刊物大獎,但都不足以使他躋身一線作家行列。直至1992年《白鹿 原》出版,那時正值文學的蕭索時期,出版社開始幾乎咬緊牙關印了1.5萬冊,投石問路,哪想到石沉大海,并無動靜。據說,當時幾位能耐極大的編輯都急得束 手無策。說《白鹿原》身逢其時并不為過,市場營銷的伎倆開始嶄露頭角,《白鹿原》這才借助市場的自由空間,開始它聲譽日隆的行程。市場的成功反饋到批評 界,各種爭論、批判、贊揚的聲響,百家爭鳴,創建了一個經典化《白鹿原》的氛圍。
1993年,陜軍東征,陳忠實和賈平凹,一部《白鹿原》、一部《廢都》,發布會和研討會先后分別在人民大會堂熱烈舉行。這標志著上世紀90年代 中國文學的重新出發,標志著一個斷裂時代的文學重振旗鼓。在那樣的時期,把陳忠實和賈平凹稱之為“純文學最后的大師”并非只是稚拙粗鄙的媒體應急之舉,也 確實是中國文學整裝待發的迫切需要?傊,陳忠實就此成為“純文學”重量級的作家,現實主義大師的桂冠戴在他的頭上幾乎不會遭致異議,當然,如果真的有這 樣的桂冠的話。
但是,《白鹿原》成為中國當代現實主義文學首屈一指的經典作品并非出自偶然,應該說,陳忠實默默在他認定的現實主義文學土地上耕耘了幾十年,最 后成就了《白鹿原》,也成就了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高度。此前,我們也可以看到陳忠實的幾部頗被看好的中篇小說《初夏》(1984)、《四妹子》 (1985)、《藍袍先生》(1986)等,筆法已經顯出冷峻細致,從容不迫的敘述直抵人物性格的方方面面。當年,老作家王汶石讀了《初夏》就禁不住提筆 給陳忠實寫信道:“是您的作品保持著陜西作家在描寫農村生活,處理農村生活題材時的那種傳統的現實主義風格,那種洋溢著渭河平原農村濃郁的生活氣息的風 格!(《關于中篇小說〈初夏〉的通信》)可以見出,那時的陳忠實對現實主義小說藝術的貢獻已經受到重視和肯定!端{袍先生》發表后,白燁就撰文予以肯 定:“作者毫無掩飾地寫了現時代中的一個普通人物的人生坎坷,題旨與基調都一改舊輒……” (《人性的壓抑與人性的解放》)陳忠實堅持現實主義文學數十年,這才有《白鹿原》的厚積突發。
但《白鹿原》確實是陳忠實又一次突破自己的“舊輒”,更是對中國既定現實主義小說藝術的融通、總結和提升。中國當代文學很久以來沒有出現氣勢恢 弘而有大氣象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以他文化上的思考,富有現實感地回應了當時的思想困擾,評論者和讀者幾乎眾口一詞地把它看成是民族的史詩。作者在卷首 也引述巴爾扎克的一句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標舉文化的價值
《白鹿原》以史詩式的結構來把握20世紀劇烈的社會變革,涵蓋激烈的社會矛盾:革命、日本人的侵略、民族沖突、階級斗爭。20世紀上半頁的歷史 大變動構成了小說展開的背景,白鹿兩家幾代人關于土地爭奪的傳統故事,轉向了具有現代性意味的政治選擇。白嘉軒與鹿子霖的矛盾是土地爭奪的矛盾,是宗族統 治權的矛盾,也是傳統道理理想的矛盾。他們的下一代白孝文和鹿兆鵬的對立關系,則引入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斗爭的政治沖突。小說的矛盾展開是以正反、善 惡、高下、黑白、是非的二元對立形式展開的。整體上小說敘述是現實主義的傳統筆法,但陳忠實做得明晰、棱角分明。
當然,這樣的二元關系亦有反向和多次轉換的形式。白嘉軒這個鄉村道義和德性的化身,他的長子白孝文卻一度落到吸食鴉片、討飯乞食的地步,后來為 了一個飯碗加入國民黨;鹿子霖這個奸詐之人,他的兒子鹿兆鵬卻背叛階級,深明大義,從小就同情勞苦大眾。他們后來的命運也多次變換,雖然沒有明確最后的結 局,但卻有可能再次被顛倒。白鹿兩家的矛盾并未解決,但卻讓更強大的歷史沖突介入進來,使得傳統中國的家族式矛盾變得無足輕重。白鹿兩家在20世紀的遭遇 折射出整個中國社會、中國民族的命運,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深度、高度也在這里體現出來。
陳忠實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始終浸含著充足飽滿的傳統文化和西北地域文化的意蘊,陳忠實不只是把文化融入小說,更重要的是,他標舉傳統文化的價 值。在90年代中國社會轉型的重要時期,他的《白鹿原》等作品推動了中國文化向傳統價值的復歸。這條路徑是否是中國當代小說的必然(致勝)路徑,這可以討 論,但他在這種歷史重大變化中處于引領的位置則是值得重視的。
《白鹿原》如此明確地把傳統文化提升到正面積極的意義上來認識,這在90年代初可以看成是傳統文化重振旗鼓再出發!皩じ膶W”隨著“85新 潮”退潮,追逐“現代派”的熱情內化為先鋒派的小說形式實驗,90年代的“尋根”已經銷聲匿跡,那是因為人們沒有看清西北地域文化包裹的《白鹿原》與尋根 的一脈相承。80年代中國文學的主流是反思傳統,崇尚西方價值!皩じ≌f”卻背道而馳,提出文化尋根,盡管它的直接緣由是受到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影響,但 它也是有現實的深厚依據!栋茁乖返暮诵囊庀蟆鞍茁埂毕笳髦袊鴤鹘y文化價值,雖然有些空靈或含混,但還是較為明確地指向了傳統的儒家文化!栋茁乖 對中國傳統文化持肯定的態度,它反映了90年代初中國文化的自我建構需要,雖然也存在著明顯的理想化傾向。
90年代初期以后,中國社會普遍有回歸傳統的傾向,80年代對傳統的反思性批判幾乎一夜之間轉向了對民族文化的認同。本來就有文化底蘊的陜西作 家,無意中以他們的遲鈍和執著獲得了新的歷史機遇?略坡、路遙、賈平凹、鄭義等等,都是打上文化印記的作家,他們在這方面都倚仗著地域文化的優勢。陳忠 實則來得更為“憨厚”,因而也更為深遠,他不加保留地肯定傳統文化,從中尋求涵蓋近現代中國歷史的價值觀念。白嘉軒、朱先生都是在這樣的根基上塑造的正面 形象,他們是中國傳統社會道德倫理和精神人格的代表,是民族文化的脊梁。在陳忠實的敘事構想中,歷史劇烈的變革以其暴力機制對社會、民族的改變都是表面 的,只有文化才是一個民族的立根之本;90年代初中國社會現實及其意識形態重構的需要,陳忠實的文化理想性訴求獲得了廣泛的贊同。盡管關于《白鹿原》 的文化價值認同有較多爭論,但是大多數評論還是認為,《白鹿原》的文化觀念是有積極的認識意義,對于90年代中國文化的重構來說,都顯得具有寓言的意義。
瘦硬雄奇的西北風情
作為多少年書寫西北土地山川的鄉土文學大家,陳忠實把鄉土文學的藝術表現做得平實、自然、本真。他繼承了柳青、沈從文、趙樹理的鄉土文學傳統, 又與同時代的路遙、賈平凹等西北作家各分秋色,寫出西北豐富多樣的風土民情、人世悲歡、命運遭際。相比路遙黃土梁上的厚實凝重、賈平凹商州地界的粗拙玄 妙,陳忠實顯示出他渭河兩岸的瘦硬雄奇。陳忠實對家鄉土地上的人們感情很深,始終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王汶石先生說他:“您曾同他們一起在一間茅草屋頂下 度過困苦的生活,又同他們一道經歷過解放的喜悅!(《關于中篇小說〈初夏〉的通信》)陳忠實在公社做過長期的基層工作,即使后來不在公社做實際工作了, “但依然被那里正在發生的事情所牽扯,所苦惱,甚至牽腸掛肚”;氐酱謇,“有時在路邊的樹蔭下蹲下來,一扯就有一兩個鐘頭,他們談到的許多事情,常常牽 動我的感情!(《關于中篇小說〈初夏〉的通信》)中國當代文學依然是以鄉土文學為主導,陳忠實的鄉土文學并不只是書寫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生活、他們自在 自為的歷史,而是把他們的生活納入中國社會的變革中去,與他們的命運盤根錯節地生長在一起。尤其是他的《白鹿原》,把鄉土中國的傳統、現代性進程,社會劇 烈變革以悲劇的紐結內在化地結構在一起,賦予它以強大的歷史感和深重的命運感。
總之,無論是對現實主義小說藝術的推進,還是對鄉土的本真而又富有歷史感的表現,陳忠實對中國當代文學都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完成了他自 己,也完成了鄉土中國文學書寫的現實主義。陳忠實的逝去,確實意味著這種幾十年磨礪而成的鄉土中國現實主義書寫的名家的離去。中國文學不只是要紀念,更要 在他所開創的道路上另辟蹊徑,像他一樣有勇氣去超越自己、突破自己,為中國當代文學劃下另一個新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