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關于生命的思考是深邃的,且夾雜著一種藝術的態度,這使得他的形象描寫和意境營造充滿著美的態度。蔣勛的小說作品不同于他的美學論述和人生哲學的隨想,文字依然是流美而醇厚的,同樣也不失清麗,然而這些文字的組合營構卻給人不同的感覺和體驗。文學作品的未完成性擴展著文學作品的意義,文學寫作的遺漏則由讀者的思考和想象所填補。而《早春》作為一篇能夠使人省思的作品,其形象描寫和意境營造配合主旨的表達,顯得自然流暢,加之以流美而醇厚的文字,其組合營構給人另類的感覺和體驗。也因為這個作品牽涉了不短的歷史,因而敘述顯得平緩悠長,讓人能夠和歷史的塵埃一同安靜下來,對生命有更深切的思量。對其形象描寫及意境營造的分析,或許也是以一種藝術的態度去梳理,去解讀。
也許作為小說家的蔣勛是不同于作為詩人和美學學者的那個蔣勛罷,在他的小說中語言的目的不再是以溫潤的氣質追求美的態度,而是在詭譎和變幻的情境里傳達出人情的隱微,生命在生活里疑慮,掙扎,求索追問并最終完成復歸,而這期間也穿透著作者本人對人生和命運的思考。
《早春》收錄于蔣勛《因為孤獨的緣故》這一本短篇小說集里,而《早春》恰好是其中篇幅最長的作品,其實這一篇作品與此集中收錄的其他小說尚有區別,相比于其他篇章的殘碎支離,“充滿了可嗔可怪的事物,令人側目”,《早春》采用了顯得更為傳統的手段,通過形象描寫和意境營造來表現主題。
帶有意識流小說的一些特征,作品以心理時間組織作品,打破傳統時間觀念和傳統心理小說的順時序,消除邏輯時間界限,由感覺中跳動的主觀心理來組織時空和場景。不過雖然小說的時空和情感紛繁交織,但其發展的邏輯脈絡卻是清晰的,不難把握!对绱骸废袷菍v史的折射,主人公徐霖和林月庭都牽連著家族的歷史和過往,或許歷史是包袱,過往是累贅,他們的人生軌跡從而也充滿了很多注定和無奈。徐霖和林月庭曾在巴黎留學期間有過一段交往,依憑于直覺的情感和欲求,短暫卻深刻,不過因為人生軌道不一,只能分開。整個小說的主旨不在于描述徐林二人的情感,而是借助于這兩個牽扯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人物形象傳達出作者關于生命的態度。
小說的形象描寫是較為突出的,作者將人物的外在表現和內在精神統攝在一起,而對外貌的精致描寫實際也隱含了深層的象征!对绱骸啡宋镄蜗蟮乃茉煲阅兄魅斯炝貫橹行,作者很大程度上是以徐霖眼中所見和心中所思展開情節,而穿插其間的人物各具特色,展示著生命的不同姿態。作者在進行形象描寫時實際上反映了其對《紅樓夢》描寫手法的繼承,在展開人物形象之時,作者也如《紅樓夢》一般對人物的狀貌和衣飾進行了精致的描寫。
作為藝術史家的蔣勛對人物衣飾的內涵必然是敏感的,男主人公身上表現出的是一種講究的隨意,巴黎的松軟和溫柔刻意配合著閱世之后沉淀下的安靜,這其實也牽連著月庭和徐霖在巴黎的回憶,而玉墜子則折射出品味和歷史,是徐霖藝術家身份的體現,或許也是對徐霖遜清舊王孫身份的暗示。這樣的肖像描寫顯得很有質感,“氣,體之充也”整一個外觀的表現實際上體現著人物的精神氣質,是其內涵的延展。
文中也穿插著引人注意卻又易被忽視的人物形象,他們其實表現著生命的不同狀態。文中寫徐霖在老宅夜晚注視著身邊的生命時,好像一個守護者,在不同的生命的狀態中,他大概一瞬看見了生命的真正意義,那是在喧囂的時代中在各自的孤獨里掙扎和反抗,是復歸于生命的真實和美。
正如作者自己所表述的那樣:“所謂文學或哲學、藝術,常被視為一種個人的思考方式”,蔣勛的小說總會因為他身為詩人、藝術學者而摻入一種對美感的刻意描繪,充斥著一種從容的歷史氣息。故而小說所表現出的意境所表現出的情調和風格也烙印下這種特質。而這種意境的展現可以分為三類,筆者稱之為歷史意境、情緒意境和生命意境。
臺灣作家蔣勛在小說中,有意地營造出臺灣的本土感,而信手拈來的歷史意象和歷史訴說也構成了整個小說的歷史意境。例如小說女主人公林月庭那三百年煊赫的家族其實是以臺灣霧峰林家為藍本和原型。作者描繪月庭記憶中的掌握臺灣樟腦專賣權的家族,寫家族祠堂里肅穆的牌位,仿佛活著的祖宗,那些連綿不斷的屋宇,高高翹起的燕尾刺向天空和雕花窗里透過來的迷離錯亂的陽光成為凝在月庭骨血里的歷史記憶,她承載著這負擔,生命則延續著歷史。作者在文中穿插著晚清的戰亂、偽滿洲國的往事,和臺灣日據時代留下的日本味道,這些歷史的訴說構成了人物身處的大環境,而歷史積淀的豐厚內涵也使得人物變得豐富。畫龍點睛之處則在于蔣勛對歷史意象的描繪,如寫到月庭給徐霖倒酒,酒杯是同治官窯的斗彩小盅,杯壁五彩斑斕的蝶翼伸展之時,歷史的氣息也就脫然而出,延伸了時空。而徐霖母親珍藏著的舊藍布包著的墨跡,則是成親王的墨寶,這個故清王爺之子的夫人即便落魄,卻也保守著某些歷史的珍貴。
情緒意境的展開則借助于作者引用的文學作品的句子。這些引用的詞句作為一種線索,實際上是情節中人物的心理共鳴和感情映照,通過引用的方式,作品實現了情緒的延伸,擴充了象外之境和想象的空間。例如寫返臺的徐霖的氣質,由徐霖的灰色法蘭絨長褲,延伸到徐霖泛著一點灰影的臉,一雙閃動巴黎天空灰色般的眼睛,到波德萊爾的詩:“在廣大的灰色的天空下,在廣大的飛沙的平原上,沒有道路,沒有草,沒有蕁麻,我遇見幾個人,傴僂地行走”,徐霖生命里那種廣大的孤獨和落寞隨著詩句延伸到灰色的無限的天空和原野。如小時候徐霖母親教徐霖讀六朝文,作者特別提到的江淹《恨賦》,“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于是仆本恨人,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毙炝啬赣H讀著忽然哽咽,跑出門外站在黑暗里很久?梢哉f《恨賦》的文字將徐霖母親的個人悲恨與家國之思烘托得很好,而這樣一種情緒意境也延續于外,感染著讀者。還有徐霖和那群青年工人唱的歌,《港都夜雨》,“青春男兒,不知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啊,漂流萬里,港都夜雨寂寞暝!鄙囊苫蠛凸陋毝械母星檎N其中,足資回味。
當生命實體展現出一種可以被抽象把握的氣質時,這個生命實際上就展現出一種連續不斷的更為寬廣的意境。十年也是月庭和徐霖分開的日子,實際上折射了二人糾結了歷史、回憶和紛雜感情的狀態,作者以這樣一個象征暗示了一種生命的狀態,生命經過之處有一面鏡子折射著生命的意境。生命意境的營造還可以借助于植物等。生命的意境默默無言,延伸到了文字之外。
在作者所理解的那個廣大莊嚴的宇宙中,有渺小的生命穿過,他們踽踽孤獨而行,卻能溝通天地,思考生命本身;蛟S生命未嘗不是一個過客,然而像茶花一般,在早春時節綻放出無言的美,那是生命的力量。生命承載著過去現在和未來,被孤獨訴說,然而當最終安靜下來,也便實現了超脫。
我們關于實在的觀念是不完整的,會有很多遺漏,然而遺漏信息是開向整體之窗。筆者在這里借用的混沌理論的一些概念實際上也與文學相互印證。小說所傳達出的關于生命的理解或許不算系統,卻貫穿歷史和當下,擁有豐厚內涵而荒涼孤獨的生命,其本身便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在此不妨以晁端禮的一句詞做結:“人強健,清樽素影,長愿相隨!(孟錫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