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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細看看這條項鏈(畢飛宇)

    http://www.jchcpp.cn 2016年04月26日14:54 來源:文匯報 畢飛宇

      一個女人,因為她的虛榮,向朋友借了一條鉆石項鏈參加舞會去了,在項鏈的照耀下,她在舞會上出盡了風頭。不幸的是,項鏈丟失了。虛榮的女人為了賠償這條項鏈付出了十年的艱辛。然而,十年后,她終于從項鏈的主人那里知道,所謂的鉆石項鏈是假的。

      ——這就是莫泊桑的 《項鏈》。這個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家喻戶曉的原因并不復雜,它多次出現在我們的中學語文課本里頭。家喻戶曉的原因還有一個,《項鏈》 的寫作思路非常吻合中國的小說傳統,———因果報應。中國人的傳統思維其實有弱者的模式,自己無能為力,那就寄希望于“報應”。

      《項鏈》 的“報應”當然有它的主旨,它劍指虛榮,或者說劍指女人的虛榮。如果我們“深刻”一點,我們還可以這樣說,它劍指人心腐朽與道德淪喪。如果我們的“深刻”再帶上一些歷史感,我們也有理由這樣說,是資本主義尤其是壟斷資本主義的罪惡導致了人心的腐朽與道德的淪喪。莫泊桑所批判的正是這個。莫泊桑告訴我們,拜金與虛榮絕無好報。他的批判是文學的,也是數學的,也許還是物理的。像E=MC2一樣,《項鏈》 這篇小說其實也可以簡化成一個等式:

      (女人)一晚的虛榮工(女人)十年的辛勞

      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莫泊桑相信,拜金與虛榮本身就帶著寓言式的、宿命般的霉運。

      是八歲還是九歲? 做語文教師的父親第一次給我講述了 《項鏈》。他沒有涉及拜金與虛榮,也沒有批判壟斷資本主義。他講的是“鳳頭、豬肚、豹尾”。父親說,“那一串項鏈是假的”就是“豹尾”。

      是高一還是高二? 我們的語文老師終于在語文課上給我們講解了 《項鏈》。我的語文老師重點講了兩條,第一,資產階級的虛榮必定會受到命運的懲罰;第二,在小說的結尾,為什么馬蒂爾德會在弗萊思潔面前露出了“自負而又幸福的笑容”呢? 這說明勞動是光榮的,勞動可以讓人幸福。

      我之所以能清晰地記得這兩條,是因為老師的話太離譜了,它自相矛盾!趺纯梢杂霉鈽s的、給人以幸福的東西去懲罰呢? 這就如同我在打架之后你懲罰了我兩根光榮的油條,我再打,你再加兩個光榮的雞蛋。但是我沒有舉手,也沒有站起來,我的老師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我不想為難他。這件事不了了之。

      在我讀大學的那四年 (1983—1987) 里,人們對金錢、資本與西方依然保持著豐沛的卻又是動搖的仇恨,我們的主流意識形態依然在批判金錢、資本和西方。在我們的記憶里,所謂的“批判現實主義”,說白了就是批判金錢主義、資本主義、歐洲主義和美國主義。是的,如果你不去讀小說,僅僅依靠課堂,你會誤以為所有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都是同一個寫作班培訓出來,他們類屬于同一個合唱團,只訓練了一個聲部。

      老實說,分析 《項鏈》 是容易的,《項鏈》 很清晰,還簡潔。如果我們把莫泊桑和左拉放在一起加以考察,分析 《項鏈》 也許就更容易。作為一個和“自然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作家,莫泊桑一點也不“自然主義”。他另類。他獨辟蹊徑。他沒有多余的動作。如果說,左拉鐘情的是魯智深笨重的禪杖,莫泊桑所擅長的其實是輕盈的飛鏢,“颼”地就是一下。莫泊桑不喜歡對視,他是斜著眼睛看人的;他乜斜著目光,卻例無虛發。他的前輩法朗士,他的精神領袖左拉,他的文學導師福樓拜,都給了他極高的評價。他配得上那些評價。

      《項鏈》 是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說,結構完整,節奏靈動,主旨明朗。直接,諷刺,機敏,洗練而又有力。你可以把它當作短篇小說的范例。

      但,關于 《項鏈》,我依然有話要說。一天下午,我在電腦上做了一件無聊的事情,其實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把《項鏈》 重寫了一遍。當然,所謂的重寫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在電腦上做了一個游戲,我把馬蒂爾德的名字換成了張小芳,把馬蒂爾德丈夫路瓦賽的名字換成了王寶強,把富婆弗萊思潔的名字換成了秦小玉。幾分鐘之后,漢語版的而不是翻譯版的 《項鏈》 出現了。故事是這樣的———

      2005年,在北京,教育部秘書王寶強的太太張小芳因為虛榮,她向富婆秦小玉借了一條鉆石項鏈參加部長家的派對去了。派對結束后,項鏈丟失了。為了賠償,王寶強和他的太太四處打工。10年后,也就是2014年,這對夫婦終于還清了債務,他們在國慶長假的九寨溝遇上了富婆秦小玉。秦小玉沒能把蒼老不堪的張小芳認出來,然而,張小芳十分自豪地把真相告訴了秦小玉。秦小玉大吃一驚,反過來告訴了張小芳另一個真相:“那串項鏈是假的!

      雖然是自娛自樂,但我的游戲依然有它的理性依據:今天的國人太物質,今天的國人講虛榮,今天的國人愛奢侈。換言之,今天的中國和1884年———也就是莫泊桑發表《項鏈》 的那一年———的法國很類似。既然社會背景是相似的,北京的故事和巴黎的故事當然就可以置換。

      但是,我沮喪地發現,僅僅替換了幾個中文的人名,漢語版的 《項鏈》 面目全非。它漏洞百出,幼稚,勉強,荒唐,諸多細節都無所依據。任何一個讀者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發現它的破綻———

      第一,作為教育部公務員王寶強的太太,張小芳要參加部長家的派對,即使家里頭沒有鉆石項鏈,張小芳也不可能去借。王寶強和他的太太都做不出那樣的事情來。

      第二,相反,哪怕王寶強的家里有鉆石項鏈,他的太太張小芳平日里就戴著這條鉆石項鏈,可她絕不會戴著這條項鏈到部長的家里去。在出發之前,她會取下來。她不想取下王寶強也會建議她取下。

      第三,一個已婚的中國女人再幼稚、再虛榮、再不懂事,在丈夫的頂頭上司家里,她也不會搶部長太太的風頭,她一定會“低調”。當然了,部長夫人的風頭她想搶也搶不走,無論她的脖子上掛著什么!菑埿》及验L城買下來,再掛到她的脖子上去。

      以上的三點是最為基本的機關常識。

      第四,國人對假貨在道德上是譴責的,在情感上卻又是依賴的。誰還沒買過假貨呢? 張小芳,一個虛榮的、騷包的女人,她對假貨一定是在行的。讓她去借奢侈品,這不是張小芳大腦短路,是寫作的人腦子短路。

      第五,退一步說,這對夫婦真的借了,項鏈真的被這對夫婦弄丟了,可他們真的會買一串鉆石項鏈去還給別人么? 有沒有其它的可能性? 其它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還項鏈”作為小說最為重要的一個支撐點,王寶強夫婦的這個行為能不能支撐這部小說?

      第六,就算他們買了一條鉆石項鏈去還給人家,一條鉆石項鏈真的需要教育部的秘書辛苦十年么? 對了,還要搭上他的太太。

      第七,好吧,辛苦了十年?蓮埿》紴槭裁匆ハ词甑呐K衣服呢? 她那么漂亮、年輕。這年頭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會洗十年的臟衣服? 張小芳掙錢的方式有許多,唯一不可信的方式就是做苦力。

      第八,作為僅有的知情者,秦小玉白白地賺了一條鉆石項鏈,她真的會在第一時間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張小芳么? 這種可能性有沒有? 有。更可能沒有。

      第九,這年頭,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借了一條項鏈想在派對上出點小風頭,這怎么了? 怎么就傷天害理了? 一位女士的小虛榮怎么了? 那么多形象工程,動輒損失幾個億、幾十個億,這樣的虛榮你不管不顧,你無聊吧? 你吃了藥再寫好不好? 你的情感方式不適合做一個作家。

      第十,就因為女人的那點小虛榮,這個社會就虛偽了? 貪婪了? 吝嗇了? 腐朽了?骯臟了? 愚蠢了? 殘忍了? 丑惡了? 卑劣了? 奸詐了? 在中國,女人的虛榮什么時候有過這么大的能耐? 造成中國嚴重社會問題的因素有許多,恰恰不是女人的虛榮。

      這么好的一篇小說,什么都沒動,僅僅替換了幾個漢語的姓名,怎么就這樣狗血了的呢?

      也正是納悶,也正是好奇,我把 《項鏈》 里頭所有的姓名都換回去了。再看看,這一次我又能看出什么呢?

      我說過,《項鏈》 是清晰的,———大家都知道莫泊桑想說什么。但是,詭異的是,或許是被漢語版的 《項鏈》 嚇著了,當我回過頭來再一次閱讀 《項鏈》 的時候,我的心里似乎有了陰影,我似乎不那么相信莫泊桑了。我從 《項鏈》 里頭看到了別的。這些“別的”也許不是莫泊桑的本意,我該不該把它們說出來呢?

      我知道莫泊桑有嚴重的憂郁癥。如果我不把我再一次閱讀 《項鏈》 的想法說出來,我也會憂郁。

      在莫泊桑的 《項鏈》 里,我首先讀到的是忠誠,是一個人、一個公民、一個家庭,對社會的基礎性價值———也就是契約精神的無限忠誠。無論莫泊桑對資本主義抱有怎樣的失望與憤激,也無論當時的法國暗藏著怎樣的社會弊端,我想說,在1884年的法國,契約的精神是在的,它的根基絲毫也沒有動搖的跡象!俄楁湣 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項鏈》 里的契約精神一點也不復雜,那就是“借東西要還”。這不是哲學的理念,而是生命的實踐。在踐約這一點上,路瓦賽先生和他的太太馬蒂爾德為我們樹立極好的榜樣。即便是莫泊桑,在項鏈遺失之后,他可以挖苦路瓦賽夫婦,他可以諷刺路瓦賽夫婦,可莫泊桑絲毫也沒有懷疑路瓦賽夫婦踐約的決心與行為。莫泊桑不懷疑并不是莫泊!吧屏肌,是他沒法懷疑,除非他不尊重生活事實。能在教育部混上書記員的人差不多可以算作一個“正!比肆,他的太太同樣是一個“正!比。在契約社會里,對一個“正!钡娜藖碚f,契約精神已不再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國家意識形態,而是公民心理上的一個常識,是公民行為上的一個準則。它既是公民的底線,也是生活的底線。這個底線不可逾越?梢哉f,離開了契約精神作為精神上的背景、常識上的背景,無論其它的背景如何相似,《項鏈》 這部小說都不足以成立,它的邏輯將全面崩潰。

      在契約這個問題上,路瓦賽和馬蒂爾德都是常態的。我有理由把這樣的常態解讀成忠誠。在項鏈丟失之后,我們絲毫也看不到這一對夫婦的計謀、聰明、智慧、手段和“想辦法”,換句話說,我們看到的只有驚慌與焦慮。這說明了一件事,他們的內心絕對沒有跳出契約的動機,一絲一毫都沒有。所謂的驚慌與恐懼,骨子里是踐約的艱辛與困難,同時也是契約的鐵血與堅固。契約精神是全體民眾的集體無意識,在路瓦賽夫婦的身上,這種集體無意識在延續,最關鍵的是,它在踐行。正因為他們的“踐行”,《項鏈》 的悲劇才得以發生,《項鏈》 的悲劇才成為可能,《項鏈》 的悲劇才能夠合理。

      《項鏈》其實是非常文明的悲劇。不是“文明”的悲劇,是“文明的”悲劇。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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