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永遠的“東風”——我創作長篇小說《第四級火箭》(趙雁)

　　航天對于我的概念最初是模糊的。因為保密的原因，也因為見識的緣故，那些神秘的導彈、衛星、火箭離我似乎特別遙遠。但東風航天城我不陌生，因為我是航天城的孩子。

　　關于“東風”，刻入腦海中的是橫平豎直單調的線條；是灰黃色的冷清戈壁和綠色的軍裝；是鼻孔里永遠充斥焦裂土腥味的干燥；是呼嘯的西北風；是陽光暴烈的穿透；是禮堂門前因軍容風紀不合格而被罰踢正步的官兵；是任務來臨時的緊張神秘和父母的不著家；是熄燈號響起前廣播里悠揚如訴的小提琴曲，伴我入夢的是氣質特別、眉清目秀嗓音甜美的廣播員的一顰一笑，那基本上就是對“文藝”的美好想象。

　　東風航天城與外界似乎是隔絕的，除了廣播里的新聞和偶爾從外地休假、出差歸來帶回的零碎信息，這里的人很難對外面的世界有一個整體的描畫。也確實，電視是錄播轉播，報紙都是幾天前的。嘴上的孤單寂寞絕不是矯情的代名詞，甚至連歡樂和悲傷都是寂寞的。一說外部，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北京，因為那是與基地聯系最緊密的地方，所有指令都是從那里發出的，甚至父母的故鄉也難以和它比擬。

　　抱怨了無數次的“東風”終于讓我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對航天抱有怨言，是因為看到了父輩這代人非同一般的艱苦。封閉的環境讓我一輩子都和這個世界是疏離的，就像一條缺水少氧的魚兒拼命地游向熱鬧的生活激流中。

　　后來，我的世界不僅遠離了“東風”，還遠離了航天。我在新的領域努力工作，見識了很多原來連想也不敢想的人和事，不再有那么多約束和封閉�？晌覅s感到不適應，浮躁、凄惶、找不到方向，世界在我面前急劇放大。此時，“東風”又不可阻擋地回到我的記憶里，曾經讓我抱怨、煩惱、遷怒、想逃離的它現在又如此鮮活扎實地刻在心上。我想那便是故鄉，我的生長之地，我的根脈，我的父母為之奮斗一生的地方。它帶來的不僅有成功的榮耀，也有生命、血淚和汗水。

　　直到幾年后，我來到北京航天城工作，成為一名航天人，我對這個事業和這些人才有了更深的理解。遠離都市喧囂，重新與靜謐封閉偏遠為伍，心頭不悔，甚至覺得格外踏實。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是真的與航天難以割舍。 

　　我的母親是個講故事極富感染力的人，東風航天城是她繞不過去的話題，尤其在離開“東風”進了干休所以后。在過去的故事里，那些看起來普通甚至有點窩囊的叔叔伯伯阿姨像一個個傳奇立在我的面前。還有那些年齡跨度無論多懸殊的“東風子弟”，雖然遍布大江南北，“東風”卻成為一個標識，只要話題與它沾上邊，任你熟悉還是不熟悉都會立刻親密起來，他們都令我尊敬和感動。我總在母親身邊夸�？冢嚎傆幸惶煳乙�把你們的故事寫下來。

　　然而，母親最終沒有等到這一天。

　　也就是因為她的離去，讓我開始著手創作我人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第四級火箭》。

　　之前我已完成了《中國飛天夢》等一系列航天文學作品，試圖用我的書寫為中國航天文學留下一絲痕跡，我希望能借助筆端為航天人鼓與呼�！兜谒募壔鸺�》完成后，我的父親，一位建設東風基地的開拓者，在基地工作生活了40年的航天人，對子女教育恪守批評為主原則的老人，從來不看我發表的作品，卻第一次主動看了我的《第四級火箭》書稿。他不顧眼疾困擾，一連數個晝夜，一字不落地讀完了，而且，他還破天荒地第一次由衷表揚了我：沒想到，你還寫得挺像回事，引得我很多記憶都回來了！不錯��！

　　連續幾天夜里很晚了，父親房間的燈還亮著。

　　然而沒過多久，父親病重。經過兩個多月重癥監護室的搶救，命懸一線的父親終于頑強挺了過來。醒來的父親卻失去了近期的記憶，忘記了老伴過世，忘記了身處何地，忘記了今天做了什么，卻還清楚記得東風基地，那些經歷過的事，那些一起奮斗過的老人他都如數家珍。無論斗轉星移，在他的腦海中，那些關于天空關于戈壁關于軍人的烙印如刀刻斧鑿，再也褪不去了。 

　　今天，當人們仰望中國航天事業的輝煌成就時，卻鮮有人知道，為了那一次次火箭的騰飛，身為“第四級火箭”的群體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們披荊斬棘、披肝瀝膽，在大漠戈壁中創業，獻出了畢生的精力。我從小耳聞目睹了父輩們風餐露宿、拋家舍業的艱辛。我們這些被稱為“東風子弟”的子女，面對著父輩開創的祖國尖端科技事業，卻并未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受過良好的教育。因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由于地域條件的限制，教育師資都是處在流動狀態中，我們自然很難能系統化地學習。而因父輩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我們也常常難以顧及而被忽視在一邊。然而，面對著那呼嘯而去的巨型火箭，我們也會由衷地在心里升起一股自豪感。

　　父輩們在篳路藍縷的境遇中負重致遠，讓火箭轟鳴、讓衛星上天、讓載人飛船劃過日月、讓探月嫦娥登上月球�？梢哉f這些成功有時是在特定狀態下完成的。但正如魯迅先生說的，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也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激勵下，面對強敵四伏的局面，我們才建立起了共和國海陸空的防御壁壘，才讓人民有挺直腰桿的本錢。書寫他們，我有義不容辭的責任。而今端出的這件作品，也成了這四級火箭的燃燒物，但愿它是優質的。

　　趙雁，軍旅青年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第四級火箭》、報告文學《鐵打的營盤》《中國飛天夢》《第一視角》《看清你的眼睛》《傳染世界寫春華》、散文集《另起一行》、小說集《暮色中的微笑》、報告文學集《鮮花盛開的太空》等。曾獲解放軍文藝獎、冰心散文獎、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