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快的長篇小說《不在名冊的村莊》以悲憫的雙眼,注目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生動地展現了歷史和現實在這一群體上凝聚的深刻內涵,深入挖掘他們為了生存而表現出來的勤勞勇敢、堅忍不拔、忍辱負重的人性之美,進而成為一部當代文學畫廊中鮮見的思想性與藝術性獨特的、極具個性色彩的作品。
《不在名冊的村莊》所記述的“村莊”,不是一個或幾個人的故事,而是一個稱得起“村莊”的群體人物的故事。而且,因為這個村莊晚上出現,白日消失,于官方而言,是“不在名冊的”。居住在這個“黑村莊”里的人都只有外號而沒有姓名,也證明了他們在這座城市的“黑戶”身份。這個村莊叫“橋頭堡”,它是夜里棲息在橋底,早晨站在橋頭上攬活兒的一群被人稱作“橋頭俠”的農民工們自己“創意”、“設計”、“取名”的一個“村莊”。作家在為主人公們“安排”這個“村莊”時,賦予它的內涵相當豐富:關于鄉思、鄉愁,關于名分以及人的尊嚴,更多的是因其“不在名冊”而受到的摧殘。生活在這個“村莊”的“橋頭俠”們,與千千萬萬民工一樣,靠出賣苦力生活。雖然“高樓,大廈,街頭,巷道,家院到處都滲透著他們的血汗,但最終在這座城市沒有留下他們的一點痕跡。他們居無定所,只好結伴棲息在一座破敗的大橋之下,他們食無飽餐,每天都得站在橋頭攬活兒。本該受到保護的他們,卻成了大檐帽們隨時打擊的對象;恼Q的現實,為小說提供了廣泛而深刻的現實批判的可能性。
“橋頭堡”自始至終呈現的都是一個“悲慘世界”。作家將悲痛反復咀嚼,吞入腹中后,抬起頭,以理性的目光,立足于歷史和時代經緯交叉的制高點上,冷靜地記述了在社會急劇變革中,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們的生存境遇和精神訴求,體現了對個體生命的理解與尊重,顯示了作家人文關懷的心胸和思想的深邃。正是這種充滿摯愛和理性的關懷,痛定思痛,才具備了極強的批判力量。這里,沒有世俗的同情、憐憫,也沒有疾聲厲色的責難與撻伐,筆鋒所向,是造成這種“悲慘”的歷史與現實,經濟與政治等各個方面的動因。深刻的揭示與思考,使得文本成為一部在新世紀以來興起的底層文學敘事中具有突破意義的作品。
小說記述的不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的不幸經歷,而是由18個生活經歷不同、性格各異的橋頭工自發集結的群體的現實經歷。其中有出賣苦力養家糊口的老大,家庭經濟破產的河西人,門牙被工頭打掉的三平,離開超常負重就不會走路的二道眉,被城管處長故意放出惡狗“搶”走工錢,咬傷住院,在醫院打工還醫療費的獅子頭,女扮男裝的平南妞等等。18人的苦難經歷,集中反映了現實生活中橋頭工們的血淚史。共同的社會地位、身份和遭遇,使他們走到一起,組成了一個“村莊”。然而,因為造成苦難的生存環境沒有根本性的變化,苦難并沒有因為“集體化”而離開他們,而是隨影而至。小說在表現這種苦難及其現實原因時,沒有停留在表面上,不是單純地去圖解人的生存狀態,而是通過追尋造成苦難的根本原因和一群不屈的生命與苦難的博弈,關注整個社會。作家將筆墨更多的放在這一群體努力改進生存環境的自救行為和尋求發展的艱難過程上,下筆之處,頗多意味。
《不在名冊的村莊》存善去惡,舍去“滑入黑暗”的可能,將筆墨投入人性善的鋪寫中。這當中,老大和河西人他們幾個年長者發揮了積極的作用,他們將18個橋頭工結伴組成“村莊”,開始了以群體的力量,實現自我保護和爭取合法權益的“掙扎”。橋頭堡的帶頭人老大,是一個具有民間首領色彩的典型人物。民間傳統文化的優秀基因在他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他的存在,是“橋頭堡”在遠離經濟保障和政治庇護后,施行自救的保證。由于攬工市場競爭激烈,導致村民們收益下滑。
老大在征得大多數人的同意后,通過開辟另一個橋頭攬活,集中分配活計,使得大家人人都有活干。風餐露宿中生病,打工中意外受傷,對于沒有經濟保障的橋頭工,往往是重新陷入絕境的巨大威脅。在老大等人的統籌和安排下,橋頭堡逐步走上了有序“發展”的道路。期間,民間傳統文化中善的基因,使這些底層勞動者固有的堅韌耐受、忍辱負重、打抱不平、樂于助人的美德,在當今受到人們的普遍注目和贊揚。精神的力量,在改善生存環境的努力中,發揮了巨大的威力!皹蝾^俠”們漸漸具有了選擇工作的自主權。然而,由此引發的一場哄動朝野的事件,真實反映了中國令人痛心而又無奈的現狀。一些以不擇手段暴富的人與貪官污吏勾結,使助人救火的老大不但無功,反而被誣陷入獄,引發了底層民眾群體與政府的對歭。雖然經過一番曲折艱苦的努力,老大最終得以昭雪還“家”,批判力度卻并沒有因此減弱。
老大和“村莊”的勝利,是底層力量戰勝暫時盤踞在社會主導力量中的黑惡勢力的勝利,正義得到了伸張,老大名聲日隆,“村莊”受到廣泛的關注和尊重。這不是單憑苦力手藝取得的成果,而是依靠民間傳統文化賦予他們的勤勞、誠信、仗義的美德贏得的。至此,作家成功地完成了對底層從經濟到文化、從自救到發展的文學敘述,實現了這一群體所具有的現實意義和歷史價值的藝術創造。
小鬼頭是作品中背負著作家美好愿望和具有一定浪漫情懷的人物,他的存在給讀者留下無限美好的期待。然而,正當大家沉醉在即將“富有”的憧憬中時,一場大水毀滅了“村莊”。這并非作家為單純追求悲劇審美效果而設計的情節,而是現實主義精神在文本中合乎邏輯的展開!皹蝾^俠”們雖然力圖對苦難進行超越,但嚴酷的現實使他們不能將這種超越指向宗教,因為宗教的救贖在當下的中國已經失去可能,只能回到底層勞動者自身,穿越人的種種羈絆,去尋找自由靈魂的永恒支撐。
作品以喜劇的形式與語境、語感表達,卻以悲劇的結局收場,雖然給讀者的美好期待潑了“冷水”,卻還原了歷史和現實的真實。雖然,月光下的“村莊”里,新的希望將人們帶進一度拋棄他們或者不曾有過的“夢”里,但這個“夢”很快就被打碎!翱唷迸c“樂”、“希望”與“破滅”的對比中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效應:“橋頭俠”們明知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苦的人,卻并不屈服,而是在發憤改變,表現出來的達觀、堅韌與頑強讓人感動。然而當結局以必然的形式出現時,感動變成了淚水。至此,“不在名冊的村莊”的深刻寓意也就得到了完滿的體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