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熱·亞馬多
《金卡斯的 兩次死亡》葡文版若熱·亞馬多是20世紀巴西文壇的代表人物。從1930年的《狂歡節之國》到1992年《土耳其人的美洲大發現》,亞馬多共創作長篇小說20余 部,其作品被翻譯為49種文字,深受巴西國內外讀者的喜愛。他善于將巴西尤其是巴西東北部巴伊亞州的民俗傳統融入文學創作中,在展現社會問題的同時表現巴 西民族的身份特質。
《金卡斯的兩次死亡》出版于1959年,是亞馬多惟一的中篇小說,水準卻絕不輸于他最知名的長篇作品。在創作時間上,該書和《加布里埃拉》一 樣,是亞馬多從“承諾文學”向“民俗文學”的轉型之作,其中既延續了前期批判資產階級虛偽道德的左派傳統,也開拓了辛辣幽默的超現實主義敘事風格。通過對 巴西精神的洞悉和把握,亞馬多徹底擺脫了前期意識形態的束縛,創作出這個匪夷所思卻又無比真實的故事。
小說的主人公金卡斯本名為若阿金·蘇亞雷斯·達·庫尼亞,曾是國家稅務局的模范職員,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金卡斯正是若阿金的昵稱,在拋棄光鮮 的資產階級生活、自愿成為流浪漢之后,金卡斯失去了象征家族的姓氏,并因在酒桌上喝到水而尖叫,成為了眾人口中“因水叫喊”的金卡斯。正如題目所傳達的那 樣,主人公在小說中死了兩次。第一次,他是一本正經的若阿金,死在了床上,由醫生開具死亡證明,由愛慕虛榮的親屬為他穿衣打扮,準備棺材,籌備葬禮;而第 二次,他才是人人愛戴的金卡斯,由他親自安排自己的身后事,選擇月光下的大海作為新的歸宿。而倘若從葡萄牙語直譯過來,這本書的題目其實是《死亡與“因水 叫喊”的金卡斯之死》,可見只有第二次才是獨屬于金卡斯的死亡。
借一名公職人員之死來諷刺資產階級的虛偽,揭露社會對人的壓迫是文學中常見的主題,其中不乏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契訶夫的《小公務 員之死》這樣的名作。如果亞馬多將著力點放在這種共性的死亡上面,充其量能算是這些杰作的巴西翻版;而亞馬多的才能卻正體現在對第二次死亡的刻畫上,這是 具有巴西精神的死亡,也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反抗。當金卡斯的女兒找人為金卡斯換好衣裝,讓他躺在棺材里為他守靈時,一度認為金卡斯已經回到她的控制之中,然 而她卻看到金卡斯臉上仍帶著放蕩不羈的笑容,并且似乎聽到了金卡斯對她以及其他親人的謾罵。之后由于親人的精明和冷漠,為金卡斯守靈的任務也交到他的四位 朋友手中。這四個人和金卡斯說話,喂金卡斯喝酒,甚至幫他脫去了束縛的鞋子和衣服,將他帶到了大街上、酒吧里和漁船上?梢哉f,在最終投身大海之前,金卡 斯雖擁有死亡證明,卻并非一名死者,甚至在縱身躍入海洋之后,他的冒險也仍在繼續。
生與死的界限消失了,高雅與低俗也調換了次序。事實上,正是以《金卡斯的兩次死亡》為分界線,亞馬多開啟了一種反其道而行之的寫作模式。金卡斯 是亞馬多創作的第一個“反英雄”人物,也是其后期作品中眾多酒鬼、賭徒與流浪漢的原型。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弗洛爾和她的兩個丈夫》中的瓦迪尼奧,也能夠 看見《奇跡之篷》里的阿爾杉茹。透過金卡斯這個形象,亞馬多打破了既定的社會秩序,構建了一種“倒置”的價值體系:世俗標準下的生命變成了一種禁錮,而死 亡則演化成一場慶典。因此在金卡斯去世的那天,他的幾位朋友卻說“今天是他的生日”。
這種“倒置”與巴西狂歡節有著相同的精神內核。正如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中闡釋的那樣,狂歡節慶典塑造了一個與日常生活不同的“第二個世界” 和“第二種生活”,原有的社會等級消失了,流氓騙子成了主角;蛟S正因為狂歡精神在巴西民族性中的重要地位,“反英雄”才會成為巴西文學一個無法忽視的傳 統。在巴西現實主義的開山之作《布拉斯·庫巴斯的死后回憶》中,馬查多·德·阿西斯用反諷的腔調講述了一個失敗者的一生;在現代主義代表作《瑪庫納伊瑪》 中,馬里奧·德·安德拉德又塑造了一個無比懶散的沒品英雄。
但對于巴西的狂歡本質,還是亞馬多展現得更為精準貼切。亞馬多的故鄉巴伊亞是巴西的狂歡之都,桑巴等狂歡節游行都起源于那里。在巴西狂歡節上, 國王是個樂天的胖子,王后是一個性感女郎;相應的,在亞馬多后期的作品里,國王是喜歡吃喝玩樂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流浪漢,王后則一定是堅強果敢而又充滿情欲 的混血姑娘。而擁有“巴伊亞的流浪漢之王”“薩爾瓦多的酒鬼統帥”“市場斜坡上衣衫襤褸的哲人”“庸俗舞廳的參議員”“優秀流浪漢”等頭銜的金卡斯,則是 亞馬多作品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任“狂歡節國王”。
因此,如果傳統意義上的死亡是一場悲劇的話,金卡斯之死則無疑是一場笑劇。金卡斯嘲笑他的家人虛偽愚蠢,而他的家人也嘲笑他不修邊幅。他是嘲笑 者,亦是被嘲笑的對象,但他對此毫不在意,因為在狂歡化的外衣之下,生活已經變成一場游戲,而這場游戲的勝利者必然不是被社會規則捆住手腳的人,而是在酒 席上鮮有敵手、在牌桌上左右逢源的“金卡斯”們。被忽視的邊緣人物由此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默默無聞的勞苦大眾由此獲得前所未有的話語權。對巴西而言,狂 歡不僅是對現實的戲仿,更是全民參與共建的烏托邦。在種族層面上,狂歡節極大地促進了對黑人藝術與非洲宗教的傳播與認可;在社會層面上,主題桑巴游行在歷 史初期便成為底層人民表達訴求的途徑?梢哉f,狂歡既是巴西民眾斗爭的形式,也是他們斗爭的成果。
巴西民族的這種狂歡精神幾乎深入骨髓,所以亞馬多才可以把金卡斯的故事講得如此順暢自然,仿佛街頭路人偶然說起的一樁奇聞軼事。而亞馬多也常說 自己并非一個大作家,而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他從不發明創造,他如此講述,只因為在他的故鄉,人們就是如此思考行動的。他賦予金卡斯狂歡化的死亡,也可 以說是巴西式的死亡。正是由于這種書寫方式與巴西精神相契合,亞馬多才會一直受到巴西讀者的喜愛,金卡斯也才能甫一出場,就成為巴西文學中的經典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