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革命信仰的討論,在理論著作中,在講堂授課中,甚至在影視劇作的演繹里,從沒有像張鷹這部長篇小說《此岸·彼岸》來得這樣具體、痛烈,而讓人印象深刻。
以往革命文本的倫理,大都不自覺地站在男性的,甚至過分男性的角度來抒寫血與火的力量,不管是面對戰斗時的興奮、面對死亡的無畏和取得最終勝利后所洋溢的革命樂觀主義情調,都彌漫著男性無法抑制的荷爾蒙味道,其中偶然出現的女性也大多處于被拯救的從屬地位,即使是那些激烈的、主要表現為革命信仰犧牲了的女性人物,也成為了對敵人兇殘的控訴,而給予文本中男性復仇以邏輯上的合理性和故事的推動力。女性,她的苦難實際上被革命復仇的邏輯遮蔽了,在整個社會中,她的解放與自主性被不經意中推遲了。因為,對于女性的解放,不僅在于使之從敵對階級中逃離出來,從舊有秩序的壓迫中脫離出來,更在于從自己的陣營和隊伍中站立起來,而不能是男性革命成功的報償和酬勞。
這是小說中最為觸目驚心,并引人深思的部分。逃離地主壓迫的童養媳秦小碗,在情竇初開的年齡跟著紅軍戰士強哥,在長征路上經歷了生死的考驗,兩個人年齡相仿,不知不覺中萌發了愛情。到了陜北延安,秦小碗為雙腿截肢的黨的高級領導干部孟寒樸做護理工作,并被孟寒樸看中,經過醫院方院長的組織安排,秦小碗在對“離開了革命,就一無所有”的恐懼和對孟寒樸獻身的崇高革命激情中,選擇了與孟寒樸結婚。一邊是革命,一邊是愛情;一邊是截肢的首長,一邊是曾經生死相依的強哥;一邊是服從組織決定,一邊是撕心裂肺的不舍。她的生命有了第一次撕裂,她面對命運不能夠自主,而是被裹挾、被選擇、被決定著。這樣的歸宿,在革命年代的女性身上常有,用今天的眼光、站立在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我們除去謳歌革命的勝利和信仰的堅貞之外,更應清醒認識到,女性的解放、獨立與自強在這個民族、國家還需要經歷漫長的歲月。
如果僅僅如此,秦小碗的命運還不夠痛烈到讓人難以忘懷的地步。在與孟寒樸結婚后,她見識了丈夫在講堂上的閃耀風采,欣喜于他筆底千鈞的思想力量,知道了他從學生時代就不平凡的經歷,慢慢地由欽佩生愛意,開始深深地愛上了孟寒樸。也恰在此時,從蘇聯治病回來的丈夫與她和孩子被敵人抓捕了,同被抓捕的其他同志都犧牲了,面對她和孩子的危險,孟寒樸這個“過于看重女人的男人是沒出息的”男人,竟然投降并背叛了革命。而當敵人認為他們沒有利用價值,準備槍決他們的時候,他們又被節節勝利、正在攻城的解放軍救了出來。隨后,開始了嚴格的政審,她和孟寒樸離婚,然而在之后的歷次運動中她依舊在劫難逃,她帶著與孟寒樸生的三個孩子,被人踩在泥里、土里掙扎地活著,她的一兒一女也在悲慘的生活中因為絕望和愛情的失敗先后去世或失蹤。對于背叛革命并給她和孩子帶來災難的孟寒樸,她咬牙切齒地恨透了。這難道還不夠苦重嗎?光榮成了恥辱,生變成了死,愛變成了恨。為什么讓一個女人肩負歷史的錯誤和重擔,并贖她本就沒有的罪惡?她從一個單純的女孩被命運扭曲并抹黑,這樣的侮辱與傷害才更為震撼人的心魂。
而這還遠遠不夠痛烈。當在外省讀歷史系研究生學位的外孫女盈盈,告訴秦小碗“孟寒樸已經死了”的時候,她幾近崩潰,一邊走上尋找孟寒樸及其生活證人的故鄉之旅,開始凸顯出她對丈夫的原諒與深摯的愛來;一邊秦小碗又無法接受這幾十年來強哥對她深情的守望,在守身如玉中實現自我的折磨和完成,只能在文章的結尾與同為八十多歲的強哥坐在搖椅中,在對長征的回憶中手挽著手溘然長逝。
無疑,秦小碗最深于靈魂的痛感是所愛所仰視的人,因對她和孩子的愛,對于革命的背叛。在這個邏輯上,她的革命信仰無比堅貞,但卻從不被組織上認同和認真對待,反而要作為“某某人的黑婆娘”背負了恥辱的十字架來贖罪。她的信仰與她的愛的矛盾成了她的原罪。歷史不能重演,我想這部小說至少是個反思和提醒,革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為了女人和孩子,為了她們不被任何組織和個人所犧牲、迫害和奴役,無論是敵方,還是我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