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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16年3期選載的短篇《Silent Night》,這也是白先勇先生時隔十余年之后的小說新作。特別整理白先勇訪談與影像資料,分享給各位朋友。
白先勇訪談
您是到臺灣后才與父親親近起來的嗎?他曾對你有過什么期許嗎?
白先勇:
到臺灣后那段相處的時間比較長,十一年,沒有間斷。在臺灣之前是比較少接觸的,都沒有怎么在一起,他都在打仗,間斷地回來看一下。不過偶爾回來也不會陌生,父親的形象是固定了的:穿著軍服、騎著馬回來,都是英雄形象。小時候我也騎過馬,有一張我六歲時的照片,騎在馬上,有馬夫拉著,不是他的馬,他的馬什么人也騎不住,只有他一個人能降得住。
我父親還算開明的,這是我自己的追求,沒有限定我要做什么事情。不過那時候大家都有科學救國這樣的理想,所以他好像希望我們學工程。我學過水利,想修三峽大壩,不過很快就轉去學外文了。
那時候我念過一本地理書,說建了三峽大壩,中國就富強了,我就相信了。當時在成功大學,我的功課是很好的,在水利系考第一名,但只是會考試,我曉得自己不會做一個很好的工程師。我最愛的還是文學,感觸最敏銳的還是這方面,所以我就重考臺大。
您七歲時得了肺病,一病四年多,被隔離開來,怎么度過這四年的?
白先勇:
我就看小人書,《七俠五義》《三俠五義》,還有武俠小說、連環圖,只能看這些東西,因為那會兒字認得有限。那時我們家有個廚子,叫老央,很會說書。那時每天我很重要的娛樂,就是端個小木凳子到廚房去一坐,他就一邊洗碗,一邊給我說書,“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隋唐演義”……我的文學啟蒙老師,大概是老央,他讓我知道怎么把故事說得有聲有色。
人家的小孩都在外面玩,蹦蹦跳跳的,只有我被撇在那兒,不準出去,不準亂跑。非常孤獨,非常寂寞。那時候肺病很可怕的,每天要睡午覺,要靜養,每天喝兩杯牛奶。到現在為止我都不碰牛奶,喝怕了,一聞到牛奶就想吐。
之前我的性格是很外向的,經過這場病,變得有些孤僻起來。我蠻敏感的,因為自己有病痛,所以好像對別人的病痛、別人的內心可以感同身受,這可能也是我后來寫作的泉源吧。
您對童年經歷的戰亂還有印象嗎?
白先勇:
有,整天逃難,躲日本人轟炸,半夜三更在睡夢中,保姆就把我抓起來,往防空洞里面逃。那時候桂林、重慶都在轟炸,全家四處逃難,這種戰亂的印象,貫穿了我的童年。一出生就趕上中日大戰,完了以后,一下子又國共內戰,前前后后十二年,都在打仗。我是到了臺灣后才真正安定下來。
那個時候是到處為家。我們從武漢坐火車逃難到廣州,粵漢鐵路,火車慢,搖這么一兩天才到了,覺得挺好玩的,到處看,看看外面。十二年都在兵荒馬亂中,就是那種生活。1948年從廣州上船,睡一覺起來,就到香港了,但沒想到這一出去就是三十九年。
您覺得自己是比較早熟還是晚熟?
白先勇:
現在自己回頭看自己,覺得有點奇怪,一方面對人世的感受很早熟,《臺北人》是我二十五六歲寫的,那時候寫的是我現在——六七十歲人的心境,所以那時候心中肯定是很滄桑的,F在到了六七十歲,去做青春版《牡丹亭》,反而特別年輕。我覺得我的人生是倒過來了,心理上顛倒了。
您有過那種成長的痛苦嗎,或者是成長的轉折點?
白先勇:
有的,成長很痛苦的,突然間對人世有了一些了悟,尤其青少年,當然對世界有很多很多幻想、期望,然后這些一個一個被消滅掉,慢慢地成熟。我母親過世(是在1962年,“出殯那天,入土一刻,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強迫我看到了人生的大限和無常的那一面,那是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母親過世后我立刻就去了美國,環境也變了,心理上也有很大的轉折。
您青少年時期都在閱讀什么?
白先勇:
看小說嘍,中學就開始看的,中國的《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外國就看一些經典的東西,《茶花女》《咆哮山莊》《簡·愛》《亂世佳人》等等。
中學時我碰到很好的老師——李雅韻,她是北京人,文學造詣很高,她教我們詩詞,我背了一大堆,從宋詞開始。后來我念外文系也和李雅韻老師有關。我跟她講,我不想念工科了,我要學創作,想念中文系。那時候臺灣的中文系非常保守,幾乎是經學系,只注重小學、考據這種東西,而且教的文章止于唐宋,明清小說統統都不入流,現代文學那是更不入流。她說,你要學文學,還是去念外文系。我就考了臺大外文系,后來辦雜志、寫小說,現在想想那段時間是最快樂的。
在臺大外文系您遇到了夏濟安老師,可以談談他嗎?
白先勇:
夏濟安老師,那是我真正的文學啟蒙老師,我早就很佩服他了。臺灣有一本雜志,叫做《學生英語文摘》,就是把有名的、非常好的英文文章摘出一小段,或者一小篇,分析這個字怎么用,講得很好,夏先生每期都有一篇分析,我中學時就看。后來有一次到書店,翻到一本雜志叫做《文學雜志》,創刊期,我就買來看,一看,哎呀,夏濟安先生主編的,感覺非常好,又介紹西洋文學,又有中文的創作。我就想要是能給這本雜志投稿就好了,有了這個念頭,我就下決心考臺大外文系了。之后投稿給他,他采用了我第一篇小說,叫《金大奶奶》,我高興得不得了,就去找他,他說你寫得蠻老練的。那時候剛剛開始寫作,老師鼓勵幾句是很要緊的。
他覺得作文中一般的問題,英文叫sentimental,就是太濫情、感傷,他說應該要冷靜。冷靜這點對我很管用。他問我都看什么,我說我有看毛姆,他說毛姆好,我說我在看莫泊桑,他說莫泊桑也好。他覺得五四那些作家都很濫情,要我們警惕。他叫我們注重文體的修煉,用字要很準確,文體要很精確。
他說,你寫什么不要緊,因為大家寫的都差不多。西方有句話“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從古到今,小說的主題不過就是生老病死愛情戰爭,就是這些東西,主要看你怎么寫,怎么呈現。
上大學時,有哪些是大家互相傳閱、青年人必看的書?
白先勇:
那時候還是西方文學為主。有一本存在主義的加繆的《異鄉人》,大陸這邊好像叫《局外人》,“局外人”比較好一點,比較哲學性一點。我們辦的《現代文學》的第一期,就是卡夫卡的小說,他是現代主義最頂尖的作家。對我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影響很大很大的一個作家,我們講人之初性本善,他講人之初性本惡。當你認識了人性的不完滿、不完美,會對人性比較寬容,也會引起一些對人的憐憫吧。
自己經過很多事情后,我感覺到人有一定的limitation(限制),人不可能萬能,可能我們想象要做很多了不得的事情,但是都有限制,人的限制其實蠻多的。所以人一生的掙扎,其實你了解地來看,都蠻值得同情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寫得最動人的是罪人、殺人犯,研究他們最深的東西,他們也很可憐,都值得憐憫!蹲锱c罰》里面不就是這樣嗎?
我生于回教家庭,中學在香港念的是天主教學校,外國神父教我們念《圣經》,有一度我對天主教蠻向往的。后來慢慢年紀大了,更加親近佛教。我的看法是文學到了最后的境界、最高的文學,就是一種宗教的境界,像陀斯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他們,我們中國最高的文學是《紅樓夢》,有佛道的情懷。
您后來去了美國,有受過當時嬉皮文化的影響嗎?
白先勇:
我60年代到的美國,那時候我跑到舊金山去看他們,我能理解他們。都說嬉皮是越戰刺激起來的,我覺得不是那樣。其實美國一直是清教徒的傳統,有它另外的壓抑,看起來自由,其實社會的規矩蠻嚴格的,你不適合它那一套規矩,一下子就被淘汰掉了。所以嬉皮的反社會反秩序,有他們的心理成因。嬉皮的老祖宗“垮掉的一代”里頭有一兩個還是我的老師,比如約翰·霍爾姆斯,他寫過一本小說叫《GO》。艾倫·金斯堡的詩我也是很喜歡,我的趣味很廣,非常正統的我欣賞,非常不正統的我也喜歡。文學天地是非常廣闊、無邊無垠的,文學就是打破一切界限的媒介,因為它打破了所有人為的界限,告訴你的都是人、都是人性。
哪一類文學作品是您不喜歡,覺得不好的?
白先勇:
我覺得文學最重要的一點,是看了你會不會有內心的感動。能感動才是真的好文學,感動不了,我就覺得不是好文學。我不太喜歡(大陸)這邊的左派文學。巴金還好,他的《寒夜》蠻好的,把抗戰的最后一夜那種氣氛寫出來了。我就不太喜歡茅盾。我覺得文學是寫人性,意識形態都是一時的,人性才是永恒的。意識形態解釋的人性不一定都是全面的,要是我不相信那個意識形態,那我就不感動了。
現在很多人覺得魯迅是左派的領頭,你要看他的《彷徨》《吶喊》,不是那么回事,《彷徨》《吶喊》到今天還是能夠感動人。他寫的人,是除掉了那個意識形態的“人”。他的《故鄉》,現在我跟我保姆的兒子,讓我想起了他跟閏土的那種感情,魯迅觸到了人性的那一面,所以他的東西我覺得還會存在。這跟他的那些雜文是兩回事。魯迅還不錯,他寫文學的時候,那個“魯迅”不見了。中國人很有一套的,很奇怪,像以前那些大詩人,他們都做官的,可一寫東西就不是官了。像歐陽修,那么個大官,寫起艷詞來,內心那種纖細真是了不得。蘇東坡也是這樣子。納蘭性德是順治皇帝的侍衛,當他寫起詞來,完全是一個詞人。他們都是將官方的身份和內心的文學觀分得很開的。
魯迅四十歲才開始寫,而且別忘了,他雖然是反傳統的,但他自己古書念得很多的;他也很奇怪,創造出自己的文體,還蠻有味道的!都t樓夢》那個傳統才是正宗的,還有三國、水滸、西游、儒林外傳,我們把這個丟掉了,現在寫小說的人要先看這些,不看這些不行的,F在年輕人不太愛看大部頭經典,愛看連續劇,但是文字也要緊的,所以我雖然已經退休了,還被綁回臺大教《紅樓夢》。臺灣的大學生也不耐煩看《紅樓夢》,我說不行,這本天書要看的,從頭看到尾。
現在出版的新的文學作品您都看嗎?
白先勇:
我都看的,那是一種新的風格。比如韓寒我也看的,再年輕一些的就看不過來了。我還是比較喜歡中生代的那批作家,莫言、余華、賈平凹、蘇童、王安憶他們這一批。
作家現在確實需要一種特別的形式來表現現實,現實確實變化太快了。這三十年,可能在人類史上也沒有這么大的變化,目不暇接,不怪作家趕不上這個變動。以前我們講記憶,現在寫一個城市的東西,過兩年就不見了。北京,我來過很多次,好像過幾年就是一個新城。
這種情況下,作家要自己想辦法。我的看法是,文學是寫人性人情,人性人情是不變的,除非哪天發明一種藥,人變成外星人了。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抓住永恒的東西來寫,總是會觸動人的不變的東西。比如我的小說《孽子》在臺灣改編成舞臺劇,轟動得不得了,觀眾哭成一團,連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自己寫的東西,自己也掉淚,真要命。我想,那就是因為它里面抓住了一些不變的東西——人倫。
您談到“五四運動”一百年時,希望中國能迎來又一次文藝復興,將傳統和現代結合,現在你看到這樣的苗頭了嗎?
白先勇:
我的昆曲就是一個實驗,累得我啊,脫了九層皮。人家說你干嗎啊,其實這等于是一個事業,一個載體,我試試看,我們的古文化還有沒有。昆曲給我很大的信心,我們的古文化給它適當的養分,它可能把我們過去的源頭跟現代接起來,重新“回春”。
再往深層看,我們很多問題出來,都是文化問題。我們文化的傳統支離破碎,所以這個不對,那里也不對,21世紀對我們這個民族很重要,能不能復興需要全民的共識,我們都有這個心,我想會成的。
昆曲最讓您癡迷的地方是什么?
白先勇:
昆曲結合了文學、音樂、舞蹈、美術、書法等,是一種綜合的精致的優雅藝術,難度很高。對我來講,昆曲的意義,跟青銅器、秦俑、宋瓷的意義一樣。所以每次演出不是演戲,而是一種文化的展示。
制作昆曲《牡丹亭》,主要是想借一兩部經典大戲來訓練一批青年演員。昆曲最大的危機就是演員的斷層,老一代演員都上年紀要退休了,而昆曲最講究的就是口傳心授,一旦斷層就接不上了,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將年輕人推上一線。而在觀眾中也希望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其實年輕人對古典文化還是很喜歡的,他們不了解古典文化,只是因你沒讓他看到。
您對昆劇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良,在把傳統跟現代結合方面遇到了哪些挑戰?白先勇:
每個時代的表演藝術之所以能夠引起那個時代觀眾的共鳴,一定是它合乎當時的審美觀。我們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就是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現代但不濫用現代,一切現代元素都是為表演服務。要跟隨時代的審美,但不能將文化遺產完全交給市場。昆曲要是為了迎合觀眾,越來越往通俗的方向走,就可能丟掉傳統文化的特質,我們看過無數失敗的例子。
我希望昆曲能以一種高雅的姿態回到觀眾面前。從明朝發展至今,有大量的文人、音樂家、表演藝術家投入昆曲創作,昆曲的音樂、表演方式等各方面已達到高度的精美、精致。無論是實景版昆曲,還是廳堂版昆曲,我覺得,很多都是旅游伴宴性質的演出,更偏重于休閑娛樂。我還是想將昆曲還原為高雅藝術,將昆曲本來的藝術面貌呈現給當代觀眾。
您平常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白先勇:
我基本上在美國住,在美國就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完全沒有社交。我住在圣芭芭拉(Santa Barbara)的隱谷,在那個小城里面,非常非常安靜,看書、寫作,看電影,聽聽音樂,種花、散步。平時寫東西都是寫到天亮,晚上不睡覺,真要命,養成了很糟糕的習慣。
您對死亡有什么看法?
白先勇:
我現在年紀大了,常常想這個事情,我早就對人生的無常有所體會,從我母親過世以后,我一直在想人的生命最后的終結這個問題。我現在相信有來世,我相信人的生命不止有這一次,有過去,有未來。
相信有來世,那你還會害怕死亡嗎?
白先勇:
當然還怕,死亡都是怕的,因為死亡還是一個未知數,還是一個了結,突然間就斷絕了。全部消失,全部沒有,你會覺得一切都是白費的,無論這一生你做什么事,最后都沒有了,這個蠻恐怖的。所以我們需要宗教。
在您這些年的生活當中,想過自殺嗎?
白先勇:
有過,有時候覺得好煩啊,了結算了。我想很多人都有過這種時候,到了一種很絕望很哀傷的時候,會產生這種想法的。我現在倒沒有那么悲觀,還有好多題材要寫,我真得活長一點,有太多東西要寫了。
——根據《Lens視覺》訪談(記者劉溜)《江南時報》訪談(記者羅皓菱)等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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