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自我消化(顧廣梅)

　　東西短篇小說《私了》，《作家》2016年第2期

　　痛苦的自我消化

　　東西的短篇小說《私了》通篇用“你猜”的問句，令讀者跟隨小說中的人物一步步遐想。年輕人李堂意外失去生命，如何把這個悲痛的消息告訴他母親，成為他父親李三層的難題。

　　難題設置為塑造李三層這個人物留下了巨大的空間。他不僅要自我消化喪子之痛，還要將喪子的消息轉告尚不知情的心臟脆弱的妻子。他強作歡顏，走一 步看一步，慢慢地讓妻子進入故事軌道，最終揭開真相。小說的敘事重點在接近尾聲時才悄悄浮現，潛文本結構也隨之塵埃落定。一個懸置痛苦、或者說把痛苦作為 潛文本的文本，與一個直接講述痛苦、對痛苦進行正面強攻的文本相比，最大的問題在于其敘事脈絡必須經得起層層逆推�！端搅恕窋⑹驴瞻讟O大，從標題到細節鋪 陳可謂玄機四伏，但層層逆推上去卻發現故事內在邏輯謹嚴，環環相扣，因而闡釋空間開闊無比�！傲舭住焙汀皽p法”的敘事藝術，頗有雷蒙·卡佛的神韻和力道。 值得注意的是，歡樂與痛苦這一顯一潛兩個文本結構互為反命題，形成作家東西極具個人性的藝術表達。他并非簡單地以樂寫哀，或者膚淺地寫樂極生悲，而是用痛 苦體驗的潛文本逼視、消化歡樂狂想的顯文本。

　　“你猜”原本是新世紀初開始流行的網絡詞語，逐漸演變成人們互相調侃、緩解氣氛的常用語，被高頻率運用到《私了》中的“你猜”不僅是推動敘事前 進的關鍵詞，也是與現實世界相鏈接呼應的符號象征，其能指與所指已發生明顯脫節錯位，鑄造了小說混雜諧趣、苦澀微笑的美學氣質。采菊從歡樂狂想中終于猜到 了兒子的意外死亡，李三層摟著昏厥一夜后蘇醒過來的她說：“對不起，采菊，我只不過是想減輕一點你的痛苦……”兩個人淚水滴落的瞬間，小說也戛然而止， “你猜”的敘事功能到此完結，但其指向和關聯的現實世界卻令人心悸得無法終結。夫妻二人分享歡樂的“你猜我講”，竟是他們傳遞痛苦和消化痛苦的特殊方式。 社會文化語境的特定性促使當代中國人對痛苦的理解和領悟方式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改變。傳統悲劇式的痛苦觀以及外在化的痛苦展演逐漸被苦中作樂和痛苦的自我消 化所替代，每一個生命個體都需要學會自我承擔和自我消化。與其說這是關于痛苦的現實智慧，勿寧說是痛苦逼迫個體做出的無奈調整和應對。但恰在此一過程中， 人性的光輝與活著的艱難互成反命題裸呈畢現。由此，痛苦本身才艱難地獲得了意義，成為人的一個精神內在性，參與到人的生命存在并激起同情、愛與忠誠。痛苦 也就不再是無意義的、貶損式的外在生存事實——我確信，沒有痛苦，人性中最好的部分將會酣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