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子李》插圖天津衛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咸土堿,風習強悍。近百余年來,舉凡中華大災大難,無不首當其沖,因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故而隨想隨記,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關,冠之總名《俗世奇人》耳。
■作者簡介
馮驥才,祖籍浙江寧波,1942年生于天津,當代著名作家、畫家。近年來致力于中國傳統文化和民間文化的挖掘、保護、傳承工作,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其文學作品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50余種,其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等獲得過各類文學獎項。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俄等多種文字,出版各種譯本30余種。
之所以愿意寫《俗世奇人》有兩個原因。第一,我在天津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品咂著這塊土地的獨特個性和滋味。就像馮小剛演《老炮兒》一樣,他喜歡他這個味兒,我也喜歡我那個味兒,總得把它給寫出來。另外一個原因,我喜歡“把玩”語言。中國從唐宋傳奇一直到明清文學,都是用文人筆墨寫世俗的生活。這樣的小說一般來講不管寫得多世俗、多鄉土,但用的都是文人的筆墨。文人的筆墨就涉及一個語言問題。中國從文學史來講,因為詩歌的成熟在前,散文、小說的成熟在后,所以散文、小說受詩歌的影響,講究“煉”字,每一個字都很講究,文章也特別精煉。我也講究語言,我覺得寫這個小說就非常過癮。
《俗世奇人》實際寫的就是天津人。文化學里有一種學派,認為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特點,在某個時期或某個階段,這種特點表現得最為充分。比如北京這個城市,它在清末民初的時候就很有特點,老舍先生寫的《茶館》里北京味兒是最濃的;上海則是在上世紀30年代,它的氣質、味道在上海人身上表現得最鮮明。北京、上海、天津這三個城市完全不同,北京是一個比較政治化的精英城市,上海是一個商業城市,天津則是一個市井城市,更接近俗世。天津人跟北京人、上海人也不同,比如北京這個地方的文人,有老舍、梅蘭芳這樣的人物,上海有周璇,天津則有駱玉笙、馬三立。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特點,也孕育出了不同的人文。
我在天津出生,和別的作家不一樣的是,我一直在天津,沒有離開過!端资榔嫒恕分杏30多個人物,實際上他們的故事都是我每天耳濡目染的。我寫完《神鞭》等小說之后,還剩了很多人物。當時因為做民間文化遺產搶救,沒有那么多時間,就開始寫一些小短篇。第一批故事是在1994年、1995年前后寫的,此后隔了差不多20年。一直到了去年,出版社一位編輯跟我說,你的故事有好幾篇進了中小學的教材,你應該接著往下寫。我說行,我找時間。于是,我用了半個月把最新的這18篇故事寫出來。其實,寫東西不是絞盡腦汁的事,你得跟人物較上勁,哪個人物好玩,他自己就會蹦出來,這樣寫起來才有意思,才能體會到寫作的快感。
我寫小說,總想寫出自己心里想要的人物形象。這實際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因為中國的傳統是先有了故事,有了人物,其后才有文學性的小說。寫小說的人物故事,以我的經驗來說,就得從不同的面把這個人物性格撐起來,要有兩三個情節來立住故事。關鍵還有最后的包袱,也就是結尾。這是中國故事的特點,結尾得回味無窮。我的訣竅就是先想好結尾,再倒過來想。這有點像寫電影,結尾一定要有意思。
我記得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作家陸文夫請我吃飯,吃到最后的時候,上來一道湯。我說這個湯很好喝,我很少喝到這么好的湯,把這一桌子菜的味兒都提起來了。他說你覺得像什么?我說像小說的結尾,不管前面寫得多好,最后如果結尾不好,這個小說就全完了。陸文夫說,馮驥才你算是懂小說。
為自己的小說畫插圖,是一種另類的愛好,畫的也是一種另類的畫。我為自己小說畫插圖全然出于一種興趣。有時小說寫完,人物還在腦袋里活靈活現,我是畫畫出身的,便禁不住畫了出來。待到給報刊寄稿時,就連文帶畫一并寄去。編輯見插圖是我自己畫的,覺得有趣,一起發了出來。上世紀80年代,一些發表在《收獲》雜志上的小說如《三寸金蓮》《雪夜來客》,還有登在《文匯月刊》上的《話說王蒙》《霧里看倫敦》等,都是圖文一并刊出的。如此自寫自畫,在自享中也帶給讀者一點兒樂趣。然而,干這種事很即興,信手拈來,近些年來實在太忙了,很少寫小說,多寫憂慮重重的思想隨筆,自畫插圖的事便自行中斷了。
我畫插圖來得隨意,畫得隨意,連用的筆也是從書案上隨手抓來就用,多使鋼筆、鉛筆、圓珠筆、軟筆。簡筆寫意,還都帶著一點兒幽黙感,這大概與我愛畫漫畫有關。我的漫畫是我的家庭生活內容之一,常取材家庭日常生活的笑料,畫的對象多是老婆孩子朋友熟人和自己,畫出來取樂,畫自己時多自嘲。由于常畫,便練得幾筆之間神氣活現,但這屬于一種私人的“家庭文化”,從不拿出來發表。
可是,有一次卻用這種漫畫的筆法自畫了插圖,那是上世紀80年代訪美歸來,我寫了70多篇中西觀念對比的隨筆,發表在報紙上。這組隨筆多使用詼諧幽默的筆法,很契合了我的漫畫畫法,便隨手畫了插圖。一文一圖,連畫了70幅圖,后來還出版了一本自畫插圖版的《海外趣談》。
現在為這“足本”的《俗世奇人》畫插圖也是這樣。一是很即興,寫好小說之后,人物還在腦袋里有聲有色;一是這部小說本身帶著一種幽默,很適合用我擅長的這種漫畫形式來畫插圖。我先是在一個本子上畫了幾篇小說中的人物,沒想到愈畫愈來勁來神,一發不可收拾,半個月過去,居然畫了厚厚一本。有時一個人物不同姿勢不同神氣畫了好幾幅,然后每篇小說各選一個人物,這個插圖本也就出來了。
以往,他人也為《俗世奇人》畫過插圖,但別人畫的是他們心里的《俗世奇人》,我畫是我的。這些人物是從我腦袋里生出來的,我知道他們的脾氣稟性;再有,我在天津生活了一輩子,深諳天津人骨子里那股子勁,那種逞強好勝,熱心腸,要面子,還有嘎勁。我畫,更是畫這些東西。
(《俗世奇人》(足本),馮驥才著/繪,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本文根據該書新書發布會馮驥才發言整理,題目為編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