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眼之間,父親離開我們近一年了。一直想寫點什么紀念父親,但是坐在電腦前,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那奮發激越、不向命運低頭的不平凡一生,想起他對我的種種慈愛,不禁淚盈眼眶,竟不知從何下筆。
父親是一位著名的作家、編輯。他以兒童文學和散文創作知名,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北師大教授、著名評論家孫鈞政先生出版的兒童文學評論集《槐花集》中,就收錄了他為父親的兒童文學作品撰寫的評論《景美人更美》。而《槐花集》中僅收錄了對七位作家的評論,另外的六位是冰心、嚴文井、金近、崔坪等蜚聲中外的兒童文學宿將!稏|北兒童文學史》也專門列了一個章節介紹、記述父親的兒童文學創作。父親曾獲中國少數文學獎、中國榮譽編輯獎、東北文學獎、長白山文藝獎成就獎、君子蘭文藝獎成就獎等重要政府獎,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的文學成就。
父親曾在多篇散文中直抒胸臆,表現了他對文學的摯愛。他在一部作品集的自序中說文學是他“久戀的情人”,可謂恰如其分。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家里住的是兩居室,只有一個書桌。我寫完作業睡覺后,父親才能占據書桌批閱稿件,從事創作。父親彼時工作的《春風》雜志,是上世紀80年代創刊的文學刊物,在父親和同事們的努力下,才幾年就一紙風行,月發行20萬份?锲訓|北一隅,而在全國頗有影響,刊發不少名家的作品,更扶掖了一大批中青年骨干作家。作為刊物主編的父親,埋身于稿山文海,從砂里淘金,磨樸拙為玉,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摯愛文學的父親推己及人,對當時眾多的文學青年們耐心調教,以至于周日(那時每周只有一個休息日)家里常常有青年作者拿著作品就教于父親,而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給予指導。有時候母親還要多炒兩個菜,留熟悉一些的年輕人在家里吃飯!段乃噲蟆吩浴端研难暳藙e人》為題,報道過父親熱心培養青年作者的事跡。而這,引來了各地更多的來信和稿件。父親的學生,現在有不少已成為名作家、名記者、權威刊物的主編。但是,這種超強度的勞動占用了父親大量的創作和休息時間,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他的健康。58歲那年,在他即將從文藝管理崗位上退下來,準備在創作領域一償夙愿時,卻罹患喉癌,不得已施行了全喉切除術。重大的打擊沒有將父親擊倒,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父親漸漸康復。他憑借超人的毅力和對文學的摯愛,在此后的幾年內創作了數百篇文學作品,獲得了三十余個文學獎項!
父親的創作影響了不少陌生的讀者。有不少朋友就是看了父親的作品,尋根溯源找到他并建立友誼的。在他住院期間,一位護士聽說來了一位作家患者,就好奇地在網上搜了一下父親的名字,結果看到一位姓趙女孩在博客中寫了許多讀父親作品的感悟。護士在留言中和她溝通了父親在醫大住院的情況,這個女孩當即趕來探望,還帶來了父親當年出版的《張少武兒童文學作品選》,那本書雖然被認真地包了書皮,但因為反復翻看,而頗有些破舊了。小趙是吉林大學文學院的在讀博士,她還帶來一封字跡娟秀、感情真摯的信。信中說:“二十年前,當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好奇地翻開《張少武兒童文學作品選》的時候,她不會想到因此會走上文學之路;更不會想到有生之年,能夠和自己深深尊敬和喜愛的作家見上一面……大概很難再有一本書,能給予我這樣的心靈歸屬,F在我捧讀這本書,訝異您在五六十年前的語言,今天讀來仍覺準確、鮮活、充滿生命力——這是對文學最初的鑒賞: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美’的,猶如親手摸過古瓷器溫潤的寶光,贗品就再難入眼。如今我走上了文學研究的道路,正是您給了我難忘的文學啟蒙!彼谛诺淖詈笊钋榈貙懙溃骸澳鷮戇^那么多那么多故事,被世人喜歡、傳誦;今天,請聽我給您講一個小小的故事:很多年前,您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曾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舉著火把,陪她走過了一段稚嫩蒙昧的路;您留下的光,照亮了她后來的人生!笨戳诵≮w的信,已經被病魔折磨得十分虛弱憔悴的父親,露出了一絲連日來難得一見的微笑——對于一位作家來說,這當是最大的褒獎吧!
父親摯愛文學,也熱愛朋友。在我的印象里,家里從來沒斷過朋友。有他大學時代的良師益友,有青年時代意氣相投而終生交往同事;有劉紹棠、蘇叔陽、浩然、萬憶萱、郭大森、江波、丁寧這樣聲氣相通、相互砥礪的文友。這些朋友是父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重要部分。父親的最后的一本文集《張少武散文集》中有單獨的一輯“愛注長河頌友朋”,由25篇抒發他與朋友真摯感情的散文組成,這足見朋友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父親與中國鄉土文學的領軍人物、著名作家劉紹棠因工作相識,結下了極為真摯的友情。劉紹棠上世紀90年代罹患中風,我父親也剛剛動了大手術,他們沒有一個人就此歇筆,而是魚雁往來,相互鼓勵。他們的一部分往來信件被中國當代文學館收藏。
父親交友有“交”無類。朋友中既有“鴻儒之交”,也有與最普通的農民工人的“白丁之交”。我陪父親在小區里散步,驚訝于院子里許多保安、大字不識幾個的保潔員頗為稔熟地和他熱情打招呼,父親也回報以他那極富感染力的微笑。父親帶著我們一家1970年到伊通縣十分偏僻的村莊插隊落戶,與赤貧的房東及鄉鄰們成了好友。40多年后,我陪著父親故地重游時,他一出現在村口,立即有老鄉認了出來。原因是父親當時不顧“文革”時下放干部動輒得咎的尷尬身份,排除重重困難為村里通了電,讓老鄉們點上了電燈;打了深井,讓原來因喝污濁的淺井水而導致克山病高發的鄉親們,喝上了干凈的水……
難忘,父親對家庭的關愛和對我們的教誨。在插隊落戶期間,家里因缺少燃料十分寒冷,一直在與文字打交道的父親,去鐵匠爐做了一柄開山斧,頂風冒雪,領著當時9歲的哥哥連續幾天去山里砍柴,在山墻外堆起了小山一樣的柈子,讓全家人過了一個溫暖的冬天。我在外上大學期間,經常收到父親的來信,除了生活上的關心,更多的是教導我努力學習,正直做人。父親頗通鼎鼐調和之道,記得我小時候,父親常興之所至,做一鍋紅燒肉或是冬菇燉笨雞,剛一揭鍋,便是滿屋飄香……
父親走了。這種骨肉離散,雖是人人難以免除的經歷,但卻是如此痛徹心扉!我雖然才智、勤奮遠遜于父親,但要謹遵他的教誨,做一個有用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