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讀者,我們都有進入文本的方式。
就個人而言,我一直有閱讀的習慣。就是不從頭至尾順著看書。而是后進式閱讀。從后往前挑揀著看,一本書有沒有價值就在這挑揀中顯現出來。
閱讀是作為讀者的經驗與作者的經驗的相互碰撞和相互映照。
具體而言,就是我在尋找我的個人經驗與鐵揚先生的人生經驗的交集。
我最先讀的是這部散文集的“域外記”。莫斯科、丹麥、北歐的藝術、哥本哈根、柏林,這些地域性書寫讓我懷有興趣。因為自2005年之后,我有四五年的時間每年都會到北歐,做諾貝爾獎的報道,文學獎、科學獎、和平獎都做過多次,所以對那里的人文景觀也算了解。因為了解就對鐵揚先生的書寫和講述格外好奇。我看到先生寫道:“1991年,我作為中國藝術家第一次走出國門,去北歐舉辦個人藝術展。目的地是丹麥,在路上途經正在變革的蘇聯!边@樣的講述對我個人來說很有吸引力!獙Τ霈F在這本書里的紀年,我懷有個人的興趣。我想看到書寫者的行旅,更想看到他的個人視野。我以為,一個人所具有的質量,通常是由他的行旅和視野決定的。書寫的文本也是。
在“大暑紀事”中,我看到對張愛玲的敘述。我知道的張愛玲熱再起是1990年的事情,席卷全社會,它是文青必讀?墒氰F揚先生的敘述讓我覺得有意味,先生閱讀張愛玲是在20世紀的五十年代。在那樣的年代,閱讀張愛玲真正可以被稱為是“異端”。
讀完這些內容的時候,我已經約莫了解鐵揚先生———作為書寫者的個人經驗、視野和趣味。有的書,我們愿意信任它的作者,而有的書我們不信任作者。這本散文集的作者,讓我有信任感。信任他的人生經驗,也信任他的個人品行。
然后我開始認真閱讀“人生與藝術”。
由此真正進入鐵揚先生的個人歷史。我算了一下時間,1935年出生。這剛好是我父親出生的年月。這個時代的中國戰亂頻仍,社會動蕩,饑荒、離亂叢生。那也是個大時代?吹借F揚筆下的那個時代的風云,民國時舊軍人、鄉間知識分子的生存情態躍然紙上。對逝去的這個時代,我們已經習慣了公共化的敘事。包括教科書式和影視化的敘事。殘酷、壯烈、血腥、悲傷,這幾乎是我們對戰亂年代的集體記憶。然而鐵揚先生的特別之處在于他的書寫提供了異質的經驗。它有日常生活的暖意,比如私塾的學習,教堂里的傳教士、學唱戲、寫標語,這些日常生活的逼真細節充滿文本,它提供給我們更為具象的生活。在任何時代,生活都是重要的,人的境況是重要的,人性是重要的。它們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就是這樣,經由這種后進式閱讀,我了解了這部散文集,也了解了它的書寫者。
書寫者的心性總能從他的書寫中呈現出來。
敘事的簡約,文筆的清淡。這是我能從文本中感知到的。
這或許是畫家特有的書寫風格。但我想更多的還是為人的性情。
一個歷經世事滄桑的長者,一個波瀾不驚的藝術家。
這是我看到的這本散文集的書寫形象。
中國的人文藝術界有一些令人尊敬的長輩作家。比如楊絳、周有光、資中筠、黃永玉。
這些長輩的人生仿佛寬闊的長河,充滿奇異風景。他們所經歷的時代變遷,他們對于人世真知灼見的書寫是寶貴的。這些長輩作家和藝術家我多有接觸,現在我看到這個書寫譜系里又新出現一位睿智長者,也即《母親的大碗》的作者鐵揚先生。
我最后閱讀的是“笨花”之“鄉事”。對“笨花”我也不陌生。2006年,第一次做鐵凝老師的訪問就是緣于她的長篇小說 《笨花》的出版。這也是可以相互映照的閱讀經驗。一種是歷史長卷的文學書寫,一種是片段式的印象記,前者浩瀚,后者精巧。
這是不同年代的日常生活的敘事,看似隨心所欲,所寫之物多是信筆寫意,就像繪畫中的速寫。我對這些文章書寫者的好奇在于看到他的個人性。
我以為好作家,包括好的藝術家———要抵御意識形態的侵入和污染,保持藝術感受力和語言的純粹性。讀一部書,我更想看到作者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經歷、見識,他的人生經驗,包括世界觀,這些特質都能確定一個書寫者的品質,也決定書寫的價值和意義。
從這本散文集,我看到文本的素樸、沉靜、曠達。
它讓我想到一個人———孫犁;蛟S是因為同屬一個生活場域———冀中平原。
沉潛、純粹、淡泊,更為重要的是獨立。這是我看到的書寫的品質。
我以為這些品質是創造者最珍貴的。
我注意到鐵揚先生的個人履歷———1960年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就像我一直注意這本書的紀年。我們知道經歷過這些時間的人,也經歷過殘酷的生活。有很多人是被摧殘和毀滅的,比如傅雷夫婦、老舍等等,他們沒有活過來。成千上萬的人湮滅于歷史長河中。在這里向鐵揚先生致敬,他讓我們看到歷史的鏡像,看到生命的記憶,看到日常生活的情致和韻味。也看到人在時間之上的創造。
(《母親的大碗》 鐵揚/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