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作家馬塞爾·帕尼奧爾曾在他的自傳體小說《父親的榮耀》中寫到過他父親的一位老友,這位老友當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并因此得以在馬賽一個貧民窟里的一所學校獲得教職,而且一干就是一輩子。四十年里,他就待在同一間教室的同一把椅子上,始終沒有挪過地方。一天晚上,馬塞爾的父親問這位已經退休的老友:“你這一生就從來沒有過什么抱負嗎?”沒料到,這位老友竟極不以為然地高聲回答道:“我當然有過!而且我認為我成功了!你想想看吧,我的前任教了二十六年,結果有六個學生上了斷頭臺?晌夷?四十年里只有兩個,還有一個最終被減刑。這就值得我一直在這個位子上待下來!
讀到這里,我不禁啞然失笑,難免要譏諷這個退休老教室的所謂抱負實在有些可憐。他若是能夠了解一下他中國同行們的教育抱負,不知又該作何感想?在我們這里,老師的眼光從來都是向上看的,他們愿意津津樂道的永遠是自己的學生有多少當了高官,又有多少成了富豪或者名流。他們絕對不會過問自己有多少學生成了這個社會的罪人抑或不幸的人,因為他們心里始終關注的都只是那些優等生;未來能同他們保持聯系的往往也是這些可以有資格衣錦還鄉的優等生。不過,讀著讀著,我就笑不起來了,因為我發現,馬塞爾父親的這位老友其實并非孤家寡人。馬塞爾的父親本人也是一位小學教師,他的姨父同樣是這個職業,然而他們的想法卻出奇的一致。他們絕口不提自己教過的學生在社會上多有出息,僅有興趣攀比誰蹲大獄的學生最少。他們的眼光總是向下看的,相比之下,一定是差等生而非優等生能從他們那里得到的關心最多。這種同我們截然相反的教育理念不能不引發我的深思。
一直以來,我們的教育只喜歡錦上添花,人家卻熱衷于雪中送炭。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人家的教育可是活生生的拯救。想想馬塞爾父親那位老友從教的四十年,再想想他的前任,他可不就是拯救了不少年輕人的性命嗎?當然,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這種成就,又何況誰會把壓根未曾發生過的事情算作一種功勞呢?再說,人們不會因為他的前任有六個學生被送上斷頭臺去追究其作為教師的責任,自然也不會因為他幾乎沒有學生被送上斷頭臺而表彰其為人師者的貢獻。我們都很清楚,一個中小學教師的成就僅僅是靠其優秀學生的光芒來引人注目的。為了獲得認可,我們的教師似乎也只能將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這些優等生身上。但是,久而久之,這樣的教育培養出來的卻是一種極其勢利的師生關系。那些得到老師最多照顧的所謂優等生往往會把老師的給予視為理所應當,在他們看來,這是自己優異成績換得的結果,老師的給予并非無償。于是,師生之間所存在的顯然僅是一種交易的關系。老師對于學生的好,首先考慮的不是為了讓學生受益,而是讓自己受益。這一點就連我上小學的女兒都能看得出來,有一天,她對我說,她覺得班主任對同學們的各種嚴格要求根本就不是為了學生好,而是為了讓校長滿意,讓自己得到校長的表揚。女兒的這種認識讓我在感到驚詫的同時,也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如果學生認為他們同老師之間竟是如此一種不真誠的關系,那么老師的教育又能將學生引向何方呢?
我想到了亞米契斯的小說《愛的教育》,它對愛的情感的重視本身就是最好的教育。愛不勢利,亦不功利,它是強大的,所以能夠幫助弱小,它是豐富的,所以能夠給予貧瘠。愛同樣是向下看的,它溫暖的目光時刻觀照著邊緣的地方和卑微的人們。倘若師者能把這種情感帶進課堂,他最關心的便只能是那些差等生了。事實上,最需要老師關心的也恰是這樣的學生。相比于優等生,他們需要老師更多的付出,這付出既是愛的體現亦是愛的獲得。愛無法在占有和交換的過程中獲得,它唯有在奉獻的辛苦里才可能產生。換句話說,真正的愛更有可能出現在老師與差等生那里,而不是他與優等生之間。作為一種創造性力量,愛在優等生那里又能有多少作為呢?即便沒有老師的額外關心,他們也可按照既定的人生軌道走得很好。而那些差等生則就完全不同了,老師給予的關愛極有可能導致的是其命運的逆轉。那么,這不正是愛之意義的顯現嗎?令弱小者成為強大者,令貧困者成為富有者,愛所樂于創造的始終就是這樣的奇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