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我所受的教育是有些出人意外的:
第一,我沒有讀過“四書五經”;“四書五經”沒有在我小時經老師教過,只是到后來自己選擇著看過而已。這在與我同樣年紀且有著同樣家世的人中絕無僅有。不讀經何以這樣早?那自然是出于父親的主張。如我在《我的自學小史》所述,我經過兩度家塾四個小學而入中學,在其間很早讀了些a、b、c、d,此外就是各科教科書了。
第二,我讀中學經5年半畢業;我所受正規教育即此而止,沒有再升學。我雖然后來在大學教過書,卻沒有在大學讀過書,更沒有出過洋。為什么不升學呢?就在臨畢業那年辛亥革命潮流先已暗中傳入學校,出校即作革命活動。接著便同朋友們辦報,作新聞記者;接著便轉到出世思想。出世思想否定人生,自不想求取世間學問(此時只有20歲)。所以到今天依然不過一中學生而已。傳統舊教育在我固然受得很少,受外來新式學校教育亦有限。
第三,有人推想我受的家教必然很嚴,其實恰巧相反。如《我的自學小史》所述,父親給我的教育不外乎一是講戲。父親喜看戲,即以戲中故事情節講給兒女聽。二是攜同出街購買日用品,或辦些零碎事,教我們練習經理事務,懂得社會人情。三是關于衛生或其他如何照料自己身體的許多囑咐,卻沒有給我講過書。我在父親面前(在母親面前更不必說)完全不感到一種精神上的壓迫。他從未以端凝嚴肅的神情對兒童或少年人。在我的整個記憶中,沒有挨過一次打,我們在父母面前幾乎不曉得什么禮貌規矩。12歲至20歲時,父子思想見解非常相合,父親最喜歡聽我發議論。20歲以后思想見解不相合,每天看報必談時事(大局政治、社會風教),每談必然爭吵。
但毫無疑問,父親對我的影響極其大。因此在《我的自學小史》里面特有一節敘述父親,還特有一節敘述我的一位父執彭翼仲先生。父親給我的影響可分兩面:一面是消極的,就是《我的自學小史》中已擬出題目尚未寫的《父親對我信任而且放任》那一節所準備說的,父親如何給我充分機會讓我創造自己;另一面是積極的,就是從父親的人格和思想給我一種感召和暗示。
近百年來由于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激起了中國人的愛國和維新,我父親和我的父執彭翼仲先生便是1890年至1910年那段時期熱心愛國而勇于維新的人。那時愛國維新不是容易事。他們具有的一種反抗精神至今讓我留有深刻印象。反抗什么?反抗親戚故舊一般流俗的竊笑與非議。流俗總是瑣瑣碎碎只為自己身家作打算而不問他事;流俗總是安于庸暗,循常蹈故,沒有一點自己的識見。我父親與此完全相反,但又不像彭公那樣激昂奮發,爽朗表示出來,在含蓄謙遜之中而義形于色,給人印象更為有力。
回憶十六七歲時,我很喜歡看廣智書局出版的《三名臣書牘》(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和《三星使書牘》(郭嵩燾、曾紀澤、薛福成),圈點皆滿。而尤其愛胡公與郭公之為人,正是由于受父親影響。胡公主要是代表一種俠氣熱腸人對大局勇于負責的精神,把重擔都攬在自己身上,有愿力有擔當,勞怨不辭。郭公主要是代表獨具深心遠見的人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不與流俗同一見解,雖犯眾議而不顧。我父親和彭公的行動和言論,幾乎無時不明示或暗示這兩種精神;我受到啟發之后,這兩種精神亦就幾乎支配了我的一生。
大約14歲時,我的人生思想,與西洋功利派思想相近。這亦是受了父親處處以“務實”為其一貫的主張影響而來。因為幾十年一次一次的國難國恥給父親的刺激,使他體會到西人所長正在務實,而中國積弱全為念書人專講些無用的虛文所誤。做事要做有用的事,做人要做有用的人。
我常說我一生的思想約分三期:第一期可說是西洋思想;第二期可說是印度思想;第三期才轉回到中國思想。所稱第一期即從上面那種觀念開端,加以深化,加以組織而成。
我常說:我從無意講哲學,我是不知不覺走入哲學之中,經人指明而后才恍然“原來這就叫哲學”。其所以無意講哲學,就為當初把文學哲學那一類東西都認為無用而排斥之故。所謂不知不覺走入其中,即是從最初那種實用主義不知不覺慢慢加以深化,加以組織。
當初不止不要哲學,甚至于根本就把講學問看輕。重事功而輕學問。后來這種錯誤觀念雖得糾正,但依然不甘為學者而總是要行動。30年前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出版時,我主張重振古人講學,且要把它與近世的社會運動合而為一,意正可見。這或者是從八九歲便參加那些在街頭散放傳單(例如為美國虐待華工而倡導抵制美貨)的種種活動有關系。綜觀四五十年間,有革命思想就要革命,有出世思想就要出家,說改造社會就要下鄉,說抗日就要到敵后工作,主張從聯合求統一就奔走各方……如此之例不一而足。
說到行動,一個人在幼小時自難有多大自主性可言;但由于父親啟發我的心思而不干涉我的行動之故,養成了我在行動上的自主性。在學業上只讀到中學而止,不再升學,就是行動上自主自決的表現。而這一決定又實源于學業上很早便是自學之故。幾乎從幼年起便在學業上是自學,在行動上是自主,到后來在自己一生表現則為有志業而無職業的一個人。關于有志業而無職業的話容后說,先把自學的話說一說。
我9歲那年(1902年)春上,彭翼仲先生創辦的《啟蒙畫報》出版;這就供給了我最初亦最好的自學資料。如《我的自學小史》所述:“我從那里面不但得到了許多各科常識,并且啟發我胸中很多道理,一直影響我到后來;我覺得近若干年所出兒童畫報都遠不及它!薄秵⒚僧媹蟆废仁侨湛,隨后改旬刊;而同時別創《京話日報》一種。講到北京報業史,這要占第一頁。它用白話文,意在以一般市民為對象,而不是給所謂“上流社會”看的。內容有新聞,有論說。新聞以當地(北京)社會新聞為主,約占2/3;還有1/3為“緊要新聞”,包含國際國內的重大事情。論說多半指摘社會病痛,時或鼓吹一種運動,所以甚有力量,對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但初時風氣不開,被呼為“洋報”。取價雖廉,而一般人家總不愿增此一種開支。先靠熱心人士出錢訂閱,沿街張貼,或設立“閱報所”“講報處”之類,慢慢推廣。堅持到第3年,而后才發達起來!秵⒚僧媹蟆烦霭婕s滿兩年,是我10歲內外的好讀物;《京話日報》首尾五年,是我14歲以前的好讀物。它們都是非常有生氣的。
14歲入中學后,大部分精力都用在閱讀課外讀物上。換言之,完全以自學為主而不是學習功課作一個普通中學生。我當時擁有梁任公先生主編的《新民叢報》壬寅、癸卯、甲辰三整年六巨冊和他編的《新小說》(月刊雜志)全年一巨冊,以及其他從日本傳遞進來的或上海出版的書報甚多。再往后(1910年)更有梁任公的《國風報》(旬刊或半月刊在日本印行)和上!睹窳蟆(屬革命派)按期陸續收閱。這都是當時在內地尋常一個中學生所不能有的豐富財產。其中一小部分是自己設法得來,十分之九是從父親或父親的朋友處得來。深有自學興味的我,有了這些資料,便“寢饋其中”;自學之遂成在此。
(本文選自梁漱溟著《憶往談舊錄》一書,標題為編者所加,該書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16年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