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拿到書稿了!”那天晚上曲終人散,我獨自站在京城街市上,眼前一片燈火輝煌,心中不住感念上天的垂青。
我喜愛王強的文字。大約是在三年前,我們在北京相會。我和他約定:“寫一本你讀書和藏書的故事吧?”王強答應了。然后我們各自奔忙,他繼續云游四方,消失得不見蹤影。聽說他在幫助萬圣書園解決新房址,聽說他與徐小平在做天使基金,聽說他又在演講、引來眾人歡呼……我見不到真人,卻可以在 《中國合伙人》 中,看到佟大為或鄧超的演繹。
那么,這三年我在做什么? 我做了許多事情,心中始終惦記著與王強見面時,他對我說的那句話:“曉群,西方書籍裝幀太美了!”所以這三年,我由追隨牛津大學出版社,到與幾個朋友一點點探索,一直在學習西方書籍裝幀藝術的知識和技術。我知道王強是何等精細的人,總覺得他一定在暗處,不時觀察我的努力,看我能行么? 會走上正路么? 我是憋著一股勁兒在做,為了不讓朋友笑話,為了不讓王強失望,為了最終拿到他的書稿。
這三年中,我做 《聽水讀抄》 時,他沒出現;我做 《倫敦的書店》 時,他沒出現;我做 《隨泰坦尼克沉沒的書之瑰寶》時,他也沒出現。但是,當我做維德 《魯拜集》 之后不久,孔網拍賣 《魯拜集》 真皮版之后不久,那一天在上海與朋友聚會,我一如往常詢問:“誰能找到王強? 快三年沒見了,他的書稿寫好了么?”突然,陸灝接話說:“你趕緊找他吧,他的稿子有了,我有他的微信!
就這樣,我找到了王強,有了本文開頭那場聚會。王強見面就說:“曉群,你的西裝書做得很不錯了。我跟陸灝說,三年前答應給曉群一本稿子,現在字數差不多了!贝藭r我才舒了一口氣。
說起來我最初了解王強,來源于盧躍剛報告文學 《東方馬車———從北大到新東方的傳奇》,我尤其喜歡其中那段故事的描述:當俞敏洪母親試圖干預新東方工作時,俞敏洪跪在母親面前,徐小平在一旁打圓場,王強卻昂著頭,目不斜視,從俞敏洪的身邊走出去。那樣的場面,那樣的風度,十幾年都刻在我的腦海中。
后來出版“新世紀萬有文庫”,有一天沈昌文先生來信說,有一套書應該重視,即“負面烏托邦三步曲”:《一九八四》、《美麗新世界》 和 《我們》;如果再加上《共同事業的哲學》,也可以叫“負面烏托邦四重奏”,可以收入萬有文庫,還應該出版單卷本。沈公告訴我,他是受到王強的書 《書之愛》 啟發,才提出上面的建議。這位王強就是新東方那位王強,沒想到他讀書也那么厲害。沈公一面對王強贊不絕口,一面提到王強書中講述的另一本 《書之愛》 (Philobiblon),作者叫理查德·德·柏利。我們趕緊尋找原版書,由沈公請肖瑗翻譯,在遼教社出版。需要提到的是《美麗新世界》,沈公請李慎之先生寫了序言 《為人類的前途擔憂》,后來我離開遼教社,“新世紀萬有文庫”未能收入此書。
再后來我們與王強有了面對面的交往,時常在一起聚會,聽他講述書的故事。我親眼見到沈昌文、郝明義等出版大家,在聽王強談論西方典籍時,也會認真聆聽、記錄,對他的博學廣識贊不絕口。當然王強的才華并非僅限于此,我在遼教社時,還為他出版過 《王強口語》 三卷本。那時他在電視上做系列講座,語音純正渾厚,舉止文雅大方,一時傾倒多少崇拜者。后來我離開了出版一線,沒有辦法再與王強合作,接觸也漸漸少了。
二〇〇九年我來到北京,在中國外文局海豚出版社工作。二〇一三年下半年一天中午,我與沈昌文、陳冠中和于奇等小聚。王強恰好在京,于奇把他請來同坐。見面后王強立即談到海豚的書,我沒想到他那么關注我的工作,尤其是海豚與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的合作,他很贊賞林道群的設計,以及我們共同推出董橋的系列圖書。沒過多久,王強又來到我的辦公室,送上兩本他剛出版的書 《讀書毀了我》,毛邊本,其中一本送我,另一本托我送給沈公。正是有了這一段接觸,才有了上述約稿的緣起。
舊情不忘,再續新枝。接著壓力又來了,王強同意把稿子給我,但提出兩點請求,一是他希望我能為此書寫一篇序言。再一是全書設計,他希望用西方裝幀工藝制作,希望將喬叟 《坎特伯雷故事集》 里那匹彩色的小馬,還有牛津透納所作牛津高街的畫,放到封面上;他還希望能夠訂制一百本小牛皮的收藏版。
寫序我答應了,反正是多年的老朋友,言語深淺都能彼此領會。至于書籍裝幀,經過這些年的準備,西裝書的許多技術問題,我們都能解決,只是在細節上還有不足。就說那匹“喬叟的小馬”吧,從騎士到小馬的裝扮,五顏六色,要想精雕細刻,把它表現在書裝皮面上,有兩種辦法:一是手工制作,用彩色皮革一點點拼圖;再一是運用燙金版技術,每一種顏色都要單制一塊版,然后套印。對于第一種方法,西方已經存在幾百年,我們近百年引進西方現代出版,卻沒有引進他們的裝幀藝術,我一直試圖補上這塊欠缺,近期還想派技術人員去倫敦學習。為王強的書,我們擬用第二種方法,即運用燙金版工藝,對此我們曾經在仿制一百年前,英國人桑格斯基設計一只孔雀的 《魯拜集》 時,試過七種顏色,制作了七塊版,一點點套印,但印出來的效果不理想,看上去有些山寨。即使這樣給英國專家看,他們張大嘴巴,已經驚嘆不已,說你們中國人什么都能做出來,但還是達不到手工的效果。怎么辦?
恰逢此時,我的設計師楊小洲休假,他要帶著女兒,自費去巴黎旅行。小洲對西方書籍裝幀癡迷且瘋狂,為了藝術追求,兩年之內,算上這一次,他已經跑了四次歐洲,不顧囊中空空,不顧恐怖襲擊,一定要到薩瑟倫書店去,一定要到莎士比亞書店去,一定要到桑格斯基傳人謝潑德的設計公司去,找尋他心愛的書,尋找他中意的書裝設計,尋找他夢寐以求的西方裝幀技術。說來也蹊蹺,上次見到王強,他說就在不久前,他也去過倫敦的薩瑟倫書店,書店老板還對他說:“有一位中國海豚出版社的楊小洲來過,你認識他么?”王強回答:“不認識,但我認識海豚的老板!边@一次,我千叮嚀萬囑咐,請小洲務必帶回幾匹“喬叟的小馬”,一定要平面實物;實在不行,也要拍回高清圖片。我們的設計,一定不能讓王強失望。
寫到這里,我心中有些興高采烈,還有些戚戚然;赝松,我盡畢生之力,做三十幾年出版,有時夜深人靜,常會思考:這些年忙忙碌碌,我在追求什么? 論權貴,我不肯低就;論學養,我無法高攀;論才智,我沒有揮灑自如的天賦。當朝花落盡、夕拾寂寥的時候,我靠什么達到心靈的安寧呢?
如今目睹王強的錦繡文章,它如漫天飛花,遍野舞蝶。實言之,以我人生閱歷,這一切我尚能平靜解讀、平靜面對。只是當我驀然讀到 《王強談創業:向死而生,隨心而定》,這篇貌似勵志的文章時,它卻意外地打動了我。在這篇文章中,王強由海德格爾 《存在與時間》 引發,從“向死而生”的人生哲學入手,談到企業家創業的三個層次:一是在所謂醫學意義上,企業正常的生生滅滅;二是在哲學與宗教層面上,企業向死而生,不屈不撓的精神;三是即使一切都歸于失敗,一個企業家懷有奉獻社會的抱負,也無愧于一生的追求,或曰死得其所。
讀到這里,我私藏情感,暗暗涌動,不自覺間,竟然落下滴滴熱淚。好了,算是我觸景生情,算是我這一番讀寫王強的偏得。
(該文系作者為 《書蠹牛津消夏記》一書所作序,題目為編輯所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