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聚焦
王十月長篇小說《收腳印的人》:
何以驅散心靈的惡霾
□沈 念
《收腳印的人》以一種現代現實主義敘事的手 法,鏗鏘而篤實地書寫了中國改革發展進程中那段隱痛的時光和經驗,樹起了一面精神之鏡。他的思考和陳述直刺那些被我們不敢正視、咫尺天涯的道德問題,噴薄 出對人性底層的深切關懷。他“以一部薄薄的小書為自己作祭”,也是用一個作家的勇氣為那莽撞的時代作祭。
王十月是從底層脫穎而出的當代優秀作家。他的生活經歷注定了他的書寫,必是扎根中國這片肥沃的現實土壤之上,必是帶著親身體悟之后的苦痛感。這 種苦痛被時光抽絲剝繭般消磨,被龐大的打工人群所默然忍受或主動遺棄,林林總總的際遇,或好或壞,或痛或傷,終是倒映成時代巨輪駛遠后遺落的一幕剪影。但 也有人會永生銘記,王十月是銘記者之一,他帶著省思、自諷、悲傷、懺悔,再度與那些曾被侮辱和損害的人相遇,把經歷過的一幀幀光影銘記。
“女士們、先生們”,這個多么充滿莊嚴儀式感的開場白,置首《收腳印的人》的每一章節,把我們帶入“王端午”的敘述場域。我特別明顯地感覺到, 仿佛王十月就坐在我對面,坐在我看不見的房間的某個角落,神情凝重或低落懊喪地講述一段真實的社會與個人記憶。這記憶的起點是一個人臨死前去“收腳印”, 去勘察自己的來路,這雖是個民間說法,但具有了魔幻般的色彩,可以構成極富想象力和沖擊力的文學手段,這也是王十月在這個新長篇中所賦予的新鮮血液。
“收腳印”這個充滿魔幻色彩的元素,無疑將現實映照得更加驚心動魄。一個人一生要走多遠的路,你我無法確知。道路像葉片上的筋脈,分岔、延伸, 直至消失。腳印里寫滿時間,也寫滿生命中不安的悸動,那些歡悅、悲傷、彷徨、堅定、輕盈、沉重,搖身一變就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主人公王端午向那些 “腳印”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把“腳印”拾起,放在手心,握緊拳頭。他從“腳印”中看到卑微的過往,看到人性中的怯弱、復雜、黑暗、殘暴。在王十月收集的錯 綜復雜重重疊疊的“腳印”背后,一個叫“收容遣送”的詞浮出來。上世紀90年代心懷美好生活夢想而外出闖蕩的人們,誰也不會對它陌生。王十月也是被侮辱過 的千萬人群中的一員,身為作家,他必須為這段歷史進行一次書寫。于是,我們得以緊隨一個親歷者與觀察家的騰挪身影,進入他為我們作出篩選的記憶之城,那時 而模糊時而清晰的過往,令與這一時代有過親密接觸的麻木窺者捫心自問,膽戰心驚。
那一角鏡頭所映射的是南方城市打工者都不愿回望、撕裂破碎的境遇,更是把似曾相識的一切盡收眼底,把人的卑劣之心、生存之艱、角斗之魂利刃刮骨 般地剖解。在王十月筆下的人物身上,可以窺探查獲“人類的每一個標本”,可以勾連喚醒我們最痛的記憶。痛以類聚,他在長久的思考之后積聚藏于現實的強大力 量,勇敢陳列出被遮蔽的疼痛與尊嚴,為一代人的苦難史作出血證。
下面我們再來研究這份“證詞”。時間是上世紀90年代,地點是南方,東莞的樟木頭鎮,一個看似虛指的實地。在“證詞”中出現的主要人物有作家王 端午(知識分子)、區公安局長黃德基(官員、權力掌控者)、企業家李中標(財富創造與支配者)、打工仔馬有貴(身處底層的可悲者)。他們有著各自的人生軌 跡,但一段共同的際遇,將他們的生命絞鎖在一起。這一際遇的關鍵點落在與一個叫北川的女孩的短暫相遇里,他們犯了罪,他們的過錯導致了北川的死亡,雖然他 們都僥幸逃脫了。逃脫了的罪如何懲罰?王十月進行了精心而巧妙的設計,作家認識到罪行后開始救贖之舉,企業家認識罪后以慈善之行表達懺悔之心但逃避救贖, 官員拒絕并阻止懺悔與救贖,身處底層的打工者渾渾噩噩意識不到罪。這些各異的姿態,使得故事性與可闡釋性充分打開。很明晰地就能看到,《收腳印的人》一書 主題依舊是多少年來橫亙在人類面前的永恒考題——罪贖。強者勇敢站出來懺悔與救贖,弱者茫然逃避,狡者欲蓋彌彰逃之夭夭。
如果真有上帝,他定是寬恕的,但逃脫者如何面對自己,又如何攢取自省的勇氣?尤其是曾在底層苦苦掙扎得以脫身的人們,所需點滴勇氣又何其巨大; 那些被霧霾之毒從生活的呼吸道奔襲噬咬的人們,何以驅散侵蝕心靈的惡霾。王十月在小說中原文引述了一篇自己寫過的隨筆:“沒有身處底層,如何真切體會到這 種切膚之痛,這種痛后帶給人的麻木?有‘層’的存在,就有隔膜存在。每個層與層之間,隔著的正是一道道的南頭關。有形的南頭關并不難拆除,然而無形的南頭 關,在可以想見的將來,還將橫亙在人們的心中!薄澳项^關”貌似不復存在,但對人的道德和行為的永恒拷問不會消失,那些蒙昧心靈的惡霾還未散離。四處尋 覓,現實的銅墻鐵壁阻隔了風的來襲,一人之力雖弱,即使如西西弗斯般受傷,但每個人不能自我毀滅推動的勇氣。每一時代都需要有王十月這樣的勇敢者,回望與 審視,然后站出來真誠袒露,向他者更是向自我,踐行一次如王端午般不悔的自我救贖,哪怕現實中會遭遇諸多的挫折、打擊和失敗。
霧霾終將讓位于碧空麗日。王十月和他的《收腳印的人》以一種現代現實主義敘事的手法,鏗鏘而篤實地書寫了中國改革發展進程中那段隱痛的時光和經 驗,樹起了一面精神之鏡。他的思考和陳述直刺那些被我們不敢正視、咫尺天涯的道德問題,噴薄出對人性底層的深切關懷。他“以一部薄薄的小書為自己作祭”, 也是用一個作家的勇氣為那莽撞的時代作祭。
創作談
回首向來蕭瑟處
王十月
上世紀90年代出門打工的人,大抵都有過被治安盤查暫住證、毆打、收容、勒索的經歷,因此制造了多少悲劇恐怕無法統計。往事已經如煙,當年被收 容遣送的打工者,大多未曾意識到被收容遣送有何不妥,認為是自己觸犯了法律,該當被收容。我當初的想法只是想寫一部書,記錄下我的所知存檔。
書寫得很艱難,前后寫了幾個版本,人物設定在心里漸漸明晰,我要寫一個知識人、一個官員、一個企業家、一個最底層的打工者,寫他們的罪與罰。我 又繼而設定,他們中,知識人認識到了自己的罪并開始懺悔與救贖;企業家認識到了自己的罪,懺悔但逃避救贖;官員拒絕懺悔與救贖,并以手中的公權力,阻止知 識人的懺悔與救贖;而書中的馬有貴,這個最底層的打工者是蒙昧的,他意識不到自己的罪,無從談起懺悔與救贖。一切似乎都想成熟了,但我依然找不到切入點。
許多年前,在深圳的松崗,我和一個叫李中標的打工者,冷漠而無情地拒絕了一位四川打工妹的求助,將她推到了如狼似虎的治安員手中。我永遠也忘不 掉,那個南中國的黑夜,當她哭泣著被治安隊員抓走時的情形。這件事成了我靈魂的一個巨大黑洞。我所有的寫作,都源于那個夜晚。我意識到了我的罪惡。我得寫 下這些,我有話要說。但如何用20萬字的小說把要說的說出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角度,直到有一天,我的腦海里響起了“女士們、先生們”這個奇怪的聲音,我 想我找到了合適的形式。我讓主人公滔滔不絕地言說。
在我漫長的打工生涯中,恐懼一直伴隨著我,直到2003年。記得我初到武漢打工時,在黃鶴樓下第一次遇到治安隊,我被搶走了身上僅有的50元 錢。好在好心的旅店老板寬容了我兩天,我后來找到了工作。第二次是在工廠里,晚上睡得正香,治安隊來工廠抓人,一群工人躲在廠里不開門,治安員就用消防斧 砸開工廠的鐵柵門。第三次是在武漢青年路,我們晚上在加班,治安員沖進廠里,抓走了所有員工,那是我第一次挨打。次年春,我離開武漢,以為到了廣東,會多 一些安全感,但整個廣東的打工經歷,就是一部躲避收容的恐懼史。多年后,當我開始寫作這部書時,收容造成的恐懼已成歷史。但是,當人們在分享一代人付出血 淚換來的改革紅利時,并未意識到自身背負的罪惡。我們習慣了對社會、對別人的指責,將自己當成受害者,卻忘了我們同時也是加害者。這種冷漠、無視、逃避才 是更大的恐懼,是存在于當下人心中的恐懼。我要揭示的其實是這種恐懼。
我給小說一個看起來開放式的結尾,其實,答案已隱藏在了小說中;赝@部小書,我在夜深人靜時捫心自問,在這部書里,我說出了全部的真相嗎?我 回避了什么嗎?這樣一部書,真的能安妥我的靈魂嗎?我能做到毫無保留地剖析自己嗎?我的答案讓我羞愧。我依然是懦弱的。我只能說,我剛剛試著將腳步踏出。 在小說中,我寫了一個人在死前通過收腳印回到過去,檢點自己的來路。有一天我將死去,到那時,如何面對自己這漫長或短暫的一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我們能否 問心無愧?我問心有愧,以一部薄薄的小書為自己作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