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讓文學滋味綿長(李學斌)

　　《洋蔥湯里的流水歲月———14個味覺故事》(以下稱《流水歲月》)是“80后”旅法作家、翻譯家梅思繁新出版的作品集。

　　說起梅思繁，許多讀者其實并不陌生。她曾因那本著名兒童小說《女兒的故事》中的“女兒”而知名，后又以青春小說《朝北教室的風箏》和《秀逗男生》獲得“少年作家”稱號。光陰荏苒，如今十多年過去，這本《流水歲月》無疑呈示了她“歸來”后對文學新的詮釋和把握。

　　單從形式來看，這部作品可謂別具風采。筆調清新、語言典雅、敘述風趣、評賞深入。你甚至很難給它做文體歸類———既是文采斐然、韻味悠遠的讀書札記，又是角度新穎、別具一格的文學隨筆，還是格調清雅、氣韻豐腴的美食記錄……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

　　《流水歲月》 的獨特更在于內容層面。整部作品以文學閱讀為經、美食品賞為緯，含英咀華、玩味揣摩、疏密有致、游刃有余，將自然、社會、人生、家庭、情感、命運、童年、成長悉數網納其中。這一點其實殊為不易。要知道，單就歐洲文學論，中外各種賞析、評品文字已然汗牛充棟。如果依然選擇尋常角度，其價值不說存疑，自然也大打折扣。作為法國文學博士，梅思繁自然深諳此理。因此，她選擇了不落窠臼、獨辟蹊徑，借助“十四個美味故事”來檢視歐洲文學中普遍存在的感性和理性、欲望和情感、掙扎與幻滅之間的重重糾纏，并藉此全面透視人類精神面貌的種種真相。

　　于是，《流水歲月》里，我們首先看到了美食與女性命運的密切關聯。

　　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包法利夫人》。在梅思繁看來，福樓拜借愛瑪和丈夫夏爾晚餐桌上的洋蔥湯所折射出來的，顯然不止是生活的平淡與粗糲，更是愛瑪美麗而單純，虛榮又空寂的心靈世界。小說中，那碗香醇、稠釅的洋蔥湯與愛瑪布爾喬亞式浪漫夢想之間的鴻溝如同倒映在墻上的一片陰影，適時遮蔽了愛瑪的良知和靈性，讓她于粗豆角、牛筋與洋蔥湯的厭棄中漸漸自我迷失，最終凋零在一場虛無而又空蕩的愛情綺夢中。

　　同樣迷失的，還有左拉《小酒店》里的女洗衣工綺爾維斯。當這個陷入虛妄中的女店主將對生活的所有夢想與激情寄托在那場盛大而矯飾的宴會時，無論是奶油小牛肉的芬芳，還是炭烤白鵝的璀璨，最終都填不滿生活留給她心靈的空洞和虛無。而靠食物和酒精維系生活夢想與尋求精神慰藉，也注定最終將陷入更加嚴酷的生存狀態。畢竟，再美味的食物也無法成為生命的寄托，更無法安頓沒有家園、四處游蕩的靈魂。

　　不僅如此，借助梅思繁的文學解讀，讀者也看到了夢想與信念在美食輝映下的迷離色彩和神奇變幻。

　　比如，在閱讀《馬略卡的冬天》時，梅思繁就以女性的細膩，以及法國文學專業研究者的敏銳深深洞悉了彌散在喬治·桑和肖邦那份曠世愛情背后的寂寥與蒼涼。當喬治·桑扔下日常歲月的瑣碎黯淡和經年累積的沉重壓抑，祈望在另一種文明中尋找浪漫理想的兌現與平淡存在的激活時，1838年的馬略卡就成為她文學與愛情的驛站。只不過，讓喬治·桑始料未及的是，那怡人而又荒涼小島上辛辣而又粗鄙的大蒜豬肉派一如他們所遭遇的陰郁、病象的生活。那一切在為她打開了寬廣生活之門的同時，也宣告了她浪漫夢想的破滅。

　　經歷類似夢想幻滅的還有法國作家鮑里斯·維昂筆下的科蘭和克羅伊。在梅思繁看來，小說里，脆皮黃鱔變成了粗糙玉米湯顯然不止是生活處境改變，而更是青春夢想破滅的預示。此時，歲月的泡沫漂浮在空氣中，陽光下映射出的是生活迷離而嘲諷的微笑。

　　除此之外，《流水歲月》里，梅思繁還讓一道道美味菜品見證了現實與記憶、仇恨與背叛、親情與愛情光暈中的人生轉換、命運掙扎。

　　讀完全書，不難發現，《洋蔥湯的流水歲月》 里，梅思繁的文學觀獨立而清晰：文學中，美食不止是果腹之物，更與人的身份、地位、精神、心理息息相關。因此，透過美食看待人生、解讀文學，就成為人類把握生活與文學內在關系的獨特方式。當此時，一道道美食就如同一道道旋轉門，開開合合中，折射著時空變幻的生活之流；也如同五光十色的萬花筒，閃閃爍爍里，映現出生活的斑駁世相。

　　總之，《流水歲月》 將生活與文學的關系闡釋得細膩而溫潤，豐滿又深邃，讓我們既在閱讀中回味生活的豐富與醇厚，又在生活里感受文學的真實和潤澤。這樣的書寫在體現專業視野的同時，也呈示了源自生活的浪漫情調和獨特品位。更有甚者，這種文學與美食的奇妙結合不獨是對文學的發現，也是對生活的創造。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要感謝梅思繁，是她讓我們品味到了生活和文學共同釀制出的醇香、豐潤。也讓洋蔥湯映照出的歲月更加平凡且溫暖，深厚又綿長。

　　(《洋蔥湯里的流水歲月》 梅思繁/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