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些聲稱之前從未想過當作家,一出手就不凡的天才作家相比,我感到羞愧萬分。我是一個從小就萌生了作家夢的人,卻像一個笨拙的漢子,吃力但不討好,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蹌蹌,就像我寫過的一篇小說題目:道路崎嶇不平。
我生長的環境似乎也與我的夢想格格不入。我出生在豫中農村,從我往上追溯三代,除了一個高中畢業當中學老師的叔叔,沒有一個讀書人。即便我那個叔叔也不愛讀書,但是他書櫥里散落的幾冊教輔材料,卻一度成為我稀罕的讀物——由此可見,在我的少年時代想讀本像樣的課外書也不容易。
真正的改變發生在高中。經過復讀,我考取了我們地區最好的高中,最好的標志之一是,它有一幢木質的圖書樓,可以在每周二下午對外開放,每次可以借一本書。有一段時間,我一人擁有兩個借書證,看完之后就與同學交換,我如饑似渴地讀著所有能借到的世界名著,而且有意識地先找每個作家的代表作來看。經過一段時間的閱讀,我認為我基本上已經掌握了每個作家的寫作特點——當然這被證明是一種坐井觀天式的狂妄。
那時我已經開始寫作,或者說已經開始迷上寫作——更準確的說法是寫作文。和大多數文學愛好者一樣,我也是先從喜歡寫作文慢慢發展到愛好寫作的。一開始是被一種虛榮鼓舞,渴望得到老師的表揚、被當作范文閱讀、同學們羨慕的眼光……慢慢變成一種愛好,一種習慣。等我發現貌似平坦、開滿鮮花的路上其實暗布荊棘,想抽身離開已為時過晚——我已身染文學之“癮”。
是的,愛好文學是會上癮的。為了文學,我后來逐一收緊了我的愛好,為的是精力不至于過分分散。我是一個把文學當作生命重心來托付的人。有時我也不免迷茫,生活如此多彩,我有必要為了文學,犧牲那么多嗎?人活著的意義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只是為了文學?直到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人的生命有限,精力有限,一輩子只能做一件或幾件事,就像我在一首題為《事業》的詩歌里寫到的那樣:“一條路尚未走完/另一條最多只能走上一半”。什么是意義?人生其實并無規定好的意義,意義是人——作為主體的你——設定的,你覺得什么樣的人生對你有意義,那么它就有意義。我頓時豁然開朗,對于我的人生,從事文學寫作不就是最有意義的嗎?
但是文學寫作談何容易?從一開始的模仿,到后來的漸漸甩開拐杖獨自前行,這中間經歷了多少煎熬?幸而創造是愉悅的,它能補償你付出的一切。我現在還經常懷念讀大學時寫作的自己,當靈感來臨,在學校小賣部花一塊錢買一沓稿紙,一支圓珠筆,一個人坐在學校自習室一口氣將一沓稿紙寫完。每次寫完,環顧身邊正忙著溫習功課或者談情說愛的男女,總有一種顧盼自雄的自得。
說到大學,我真正的文學創作是從大學開始的。高考前,每個跟我熟識的人都以為我會報考大學中文系,但是讓他們大跌眼鏡的是,我報考了一個跟文學完全無關的學校和專業,我當時的理由是“愛好不能成為職業”。這句話或者有理,或者荒謬,我已無從證明,但至少經歷了這么多年,我還沒有將文學拋棄,讓我稍感安慰。
我們那個麻雀雖小的警察大學五臟俱全,跟其他大專院校一樣,也有一個類似文學社的團體,還辦著一份半專業的雜志,大三時我成了這本名叫《法苑》的系刊的主編,我早期的小說和詩歌都發表在這上面。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那些作品雖然稚嫩,但已有雛形。我那時還不懂得向外投稿,直到十多年之后,它們中的部分作品才得以在公開刊物發表。
我開始發表作品已在工作之后,大四實習時期寫的幾首散文詩在我工作之后的第二年發表在天津的《散文》雜志上,收到編輯手寫的采用通知,我已忘掉是什么時間投給他們的。工作之后的第三年開始發表小說,處女作發表在《上海文學》上,星期五投的稿,幾天后就接到了編輯的電話。這對當時毫無信心的我來說肯定是極大的鼓舞。那時,我年輕、又單身,自以為從此打開了發表作品的大門,我大量地寫,但是再投出去,就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回音。我剛燃起來的激情瞬間又熄滅了。后來一個熟悉的編輯對一個朋友說,我寫的東西質量很不穩定,有的很好,有的很差。我同意他的判斷,那是因為我太輕易下筆。
一開始寫作,總是容易被某個念頭點燃,然后變得無法自抑,甚至連繼續構思下去都等不及就落筆了,這樣的作品可想而知。我像是一個買彩票等著撞大運的人,直到碰了很多次南墻之后,才開始學著冷靜,學著如何放棄功利的念頭,扎扎實實地把一篇作品寫好。
在很多年里,我只發表了有限的幾篇小說,甚至有兩年,我連一篇也沒寫。我似乎已經放棄文學了,但是在內心,我深知,我永遠無法割舍掉她,即便最終只變成一個單純的欣賞者。我不懼怕別人說我是一個文學中年或者老年,因為我的人生意義已被我設定為此。直到兩三年前,寫散文寫書評寫得已讓我有點膩煩時,我才悚然一驚,發覺一直是在浪費生命,才重新撿起寫小說的筆。
但是我到底能寫多遠?我心里完全沒底。很多時候我都感覺寫不下去了,有種江郎才盡的恐懼感。人生最悲哀的事也許莫過于你寫了十幾年,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寫作的天賦。我有這方面的天賦嗎?我問自己,我搖頭又點頭。我問自己一個問題,你寫作到底是為了什么?為逞才?為訴說?為名利?想了半天,我承認這個問題其實我沒有認真想過;蛘咭郧跋脒^,現在忘了。就像人們常說的那句話,我們走得太遠了,以至于忘了為什么出發。我又想了很久,想清楚了,寫作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場漫長的修煉,從文字出發,抵達的卻是人。只有如此去理解,我才不用去跟別人比,才跟自己的生命有關,才永遠沒有追求的盡頭。
短篇小說《紫杉棺木》:這篇小說是我激情寫作的產物,但在大腦中醞釀已久,只是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語感和開頭的那句話。當時,我在泉州學習,正在聽課,突然第一句話冒了出來,讓我激動不已,接下來,我就像捧著一件易碎的寶貝,始終在腦海中不停重溫著那句話,保持著那種感覺,生怕忘掉或者感覺消失。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沒吃飯躲進了宿舍,一口氣寫出。幾天后,我接到了編輯留用的電話。這篇小說最終發表于2004年第2期《上海文學》。
小說集《陌生人來到馬巷》: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5年卷。寫作十余年,37歲這年終于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興奮與羞愧交織。我能說門羅也是在她37歲那年出版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