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著名作家、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格非為“人文清華”講壇做首講,以《重返時間的河流》為題,探討時間與空間這一對基本要件,在傳統文學敘事與現代文學敘事中的演變。
在格非看來,文學的時空觀,無論對文學創作還是文學研究,都是一個核心問題。只有時間,有限的時間,承載著文學的意義,而當文學應和著社會轉變的腳步,把空間放大,把時間消解,由此導致的是意義的荒蕪。
經過格非本人同意及授權,我們將演講內容選刊于此。
——編者
在傳統的文學里,時間即意義
文學的時空觀,不光是對文學創作,對于文學研究來講,也是一個核心的問題。為了避免我們一開始就陷入枯燥乏味,我從一個具體的個案切入。
福樓拜被視為文學革命的先驅,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包法利夫人》。如果大家翻開《包法利夫人》,就會在第二頁看到他描寫主人公包法利,戴了一頂奇怪的帽子。一個作家在小說里面寫一個人物戴了一頂帽子,一般三言兩語就可以?墒歉前萦昧恕覕狄幌隆畈欢嘤10行,描述這個帽子的顏色、形狀,它的帽沿,帽子內部使用鯨魚骨支撐開,它還有帶子,帶子上還有小墜……寫得極其復雜。對我這樣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小說剛開始,就用這么長的篇幅,來寫一頂帽子,我覺得有點過分。但是大家也許不知道的是,還有更過分的事情。在福樓拜的草稿里面,他原來寫這個帽子花了多少篇幅呢?——長達幾頁。這個在傳統文學寫作里面是犯規的,小說還沒開始你就寫一個帽子寫好幾頁,這不對。福樓拜后來迫于朋友們的壓力——朋友們說,你一定要刪掉,他最后保留了10行。但是問題還在這兒:福樓拜這么做,到底有沒有他的理由?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再來看看另外一個例子。李安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一部主題極其嚴肅乃至于非常殘酷,甚至有點恐怖的作品。李安做了非常巧妙的處理,把殘酷的、恐怖的主題藏起來,花了大量的時間去拍攝海上的奇幻。觀眾看不懂這個電影根本沒有關系,只要欣賞這些畫面就夠了。這里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在這部電影當中,大量的場景和整個主題是剝離的,它單獨具有價值。它本身就是我們審美的對象,我們進入電影院,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看這些奇幻的畫面。
舉了李安這個例子,我們對福樓拜的探索可能會有進一步的了解。
在福樓拜創作《包法利夫人》的時期,巴爾扎克——巴爾扎克當然是一個更大的大師——剛剛去世。福樓拜說巴爾扎克是一個偉大的、了不起的大師,我們沒有任何人敢否認,我自己也一樣。福樓拜又說,雖然他偉大,但是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們也許應該唱一唱別的歌,彈一點別的調子了。也就是說,文學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那么他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篇幅去寫一頂帽子呢?因為福樓拜非常敏感地意識到,歐洲文學出現了一個新的變化,我簡單地把它描述為:場景獨立。帽子這樣一個畫面,本來是為了刻畫人物的——為了表現人物命運,表現人物性格,他的家庭、出身和階級屬性,可是現在它突然獨立了。而這樣的事情,在18世紀后的世界文壇里面,一再發生。
文學發生了一個非常大的變革,我可以用一些簡單的語言來歸納——
文學,特別是敘事文學中,有兩個基本的構成要件:時間,空間。所謂的時間是指什么呢?任何一部敘事文學作品,都要經歷一個時間的跨度。作家通過時間的變化,來展現人物的命運。通過展現人物的命運,來表達他的某種道德判斷,他對讀者的勸告,他提供的意義——過去的文學都是如此。那么什么是空間呢?空間是在時間變化當中出現的另外的一些東西,比如說場景、畫面、人物的裝束、衣服、環境、肖像、李安的畫面、福樓拜的帽子——所有這些東西——包括戲劇性的場面,都在空間的范圍里面。
我們如果把時間比喻為一條河流的話,那么這個空間就是河流上的漂浮物,或者說河兩岸的風景。這兩個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在傳統的文學里面,空間不是沒有意義,但是它的意義從屬于時間的意義。
同樣的,中國人特別喜歡描寫月亮,古典詩詞里面,幾乎可以說是無月不成詩,每個詩人似乎都會寫月亮。月亮是空間性的,但是這樣一個空間性的東西,不單單是一個普通的物象,同時還是一個意象。我們在看月亮的時候,我們發現當中包含了時間的內容。張若虛寫《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這個月亮在那兒永遠不變,你在看月亮的時候,你看回去一千年,因為一千年前的人也是這么看月亮的。
通過一個小小的物象,可以把中國整個的文化史,幾千年,串起來,這是中國文史里面特別是詩歌里面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點。蘇東坡說這個“千里共嬋娟”,他實際上看到的就是一個月亮,可是他知道還有一個人在看,無數的人在看,這個時空是融匯的。
做一個簡單的歸納總結,就是在過去,時空關系水乳交融,空間的意義依附于時間的意義。因為文學作品最根本的意義,是要提供價值,提供道德的勸誡,這是文學最古老的意義。
可是到了十八、十九世紀以后,空間性的東西開始急劇上升,加速繁殖,慢慢取代時間性,壓倒時間性。在我剛才講福樓拜的例子時也說到,空間突然從時空關系里面單獨地蹦出來。
也許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個時空觀的演變:在傳統的文學里面,空間是時間化的;在今天的文學里面,相反,時間是空間化的。當然,空間最后碎片化了。我們不知道時間去了哪兒,眼前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空間,令人炫目。我們都是空間里面呈現的碎片化的俘虜。
這里我要再說一個問題。英國學者雷蒙·威廉斯曾經說,過去的文學,提供意義,提供一個完美的結論,這個是它的天職!兑磺Я阋灰埂防锩嬗蟹浅XS富的空間細節,一個人要經歷無數的苦難?墒遣还芩洑v多少空間的細節,它最后都有一個完美的結局。所以《一千零一夜》里面的每一個故事,它的結局是一樣的,作家在寫到每一個故事的結尾的時候,句子都是一樣的: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直至白發千古。
雷蒙·威廉斯要告訴我們的一個意思是,在古希臘的悲劇里面,在傳統文學里面,作家是需要提供一個完美的結局的,不管是悲劇還是喜劇。有些時候,這個沖突、緊張感到最后要消除,給我們一個非常寧靜完美的結果。但是今天的作家沒有能力提供這一切。威廉斯說,我們今天的作家,不僅不提供意義,不提供答案,美其名曰我要客觀地表現社會,相反,作家把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也一股腦地推給我們。我記得我在讀大學的時候讀卡夫卡,每次讀他都會做噩夢。愛因斯坦當年覺得卡夫卡這么有名(愛因斯坦有這樣一個杰出的大腦),他就讓朋友把卡夫卡的小說拿來看一下,看了好多日子最后還給朋友,說對不起,他這個小說對我來說太深奧了,完全看不懂。作者這么做不是不想提供答案,不想提供意義。是因為這個時代、這個世界發生了非常深刻的變化。
日益碎片化的空間,讓時間飛了
為什么會發生這樣一個時空觀的變化——空間的時間化變成了時間的空間化?我們當然可以從文學內部,從文學修辭,從各個方面去判斷,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社會本身發生了變化,因為文學從總體上來說是對社會的模仿和反映。這個社會發生了什么變化,我覺得今天談起來也很復雜,比如近代科學帶來巨大的變化,呈現了太多空間。旅行變得太容易了,你可以隨時經歷無數個空間。過去一個學子從崇文門到清華大學來上學,臨走之前與父母告別都會流眼淚,為什么?太遠了。告別的時候好像這輩子都回不來了。你想想在今天,這個距離算什么?你早晨可以在香港吃飯,中午就到了北京了。所以在旅行當中你不經歷時間變化,你經歷的是空間,從一個賓館搬到另外一個賓館。這樣一種變化,跟近代的科技、跟近代科技的進步有非常大的關系,當然跟現代啟蒙運動、跟現代性的發端,跟所有這些都有關系。
在這里我覺得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勞動分工。過去我們種地,種子撒下去,看它慢慢長出苗來,慢慢長大,收回來。你會有一種本能的喜悅,這個白菜的成長過程是整體性的,你看得到你勞動的意義。今天,用亞當·斯密的話來說,我們要生產一根縫衣服的針,都需要非常復雜的勞動分工,我們單個的人看到的就是一個個單個的零件,看不到他的產品變成一個有意義的東西。
卡夫卡當年寫過一篇很有名的小說,叫《萬里長城建造時》,就是修長城的人看不見長城的全貌,看見的是磚頭,一塊塊毫無意義的磚頭,這是我們今天處境的隱喻,這就是碎片化。某種意義上,這個碎片化是勞動分工帶來的;碎片化的空間在以幾何級數加速繁衍。我并不是一個保守的人,我覺得這個空間的變化,尤其是空間的加速的繁殖,對我們來說還是有很多重要的意義;科學確實有非常大的作用,讓我們的生活更加便捷,這個是古人遠遠不敢想的,這構成了我們物質生活里面也是文化里面非常重要的部分。但是它也造成了一些另外的后果。就是,恍惚中,我們都忘了時間。
有人也許會說,我們就沉浸在這樣一個空間化的碎片里面,不要去管什么時間了——不也挺好嗎?我也覺得挺好的,我自己有時候也很愛讀那些空間化的小說,比如說,類型化的小說,我喜歡看偵探小說,也喜歡看金庸。疲勞的時候你讀一讀,確實非常有趣。這個都是很正當的娛樂行為?墒且驗槲覀冞^度沉湎于這樣一個空間性的行為里面,我們忘掉了文學它最根本的目的:它要提供意義,它要闡述它對這個世界的深刻理解,它有個巨大的情感上的誘惑力——這些東西本來是文學里面最核心的東西,我們現在把它排除了,文學變成一種簡單的娛樂,很可怕。
如果你真的能把時間忘掉,固然挺好,問題就在于,我們忘記不掉。我們只不過是假裝忘記了時間,而時間一直在那兒,它從來不停留。
曹雪芹對時空問題的思考,非常精彩。比如說在《紅樓夢》第二回,林黛玉的母親去世了,賈雨村因為學生不能上課,就無事可干,一個人到外面去散步,走著走著就來到了一座荒涼的、破敗的寺廟,寺廟里有一個老和尚,在那里燒粥。賈雨村的眼睛很厲害,他一看見那個老和尚,就感覺到這個人是“翻過筋斗”的,經歷過大世面的。他還看見寺廟旁邊寫著一副對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意思是你的財富你的名利,你所有的這些空間化的東西,已經多余了,死了都用不掉,可是你這個手,還是忘了縮回來。等到有一天,時間的大限突然來臨——大家注意,這個對聯里面有一個時間的突然性,本來我在里面很好,沒問題——突然這東西就來臨了,眼前突然沒了路,你想回頭,來不及了。我覺得這個對聯里面最深刻的含義,包含在這個“忘”字當中!巴,是說什么?曹雪芹并沒有說你們都是庸俗的人,都在名利當中,我已經解脫了。你們這些人最后都在名利場中,那么多東西拿到手還要拿——曹雪芹沒有這么說,也許曹雪芹和我們一樣,我們大家所有人都生活在某種對空間性事物的迷戀當中,所以他說是“忘”縮手,忘記,這里面有一種中國文學里特別優秀的東西——悲憫,不是同情。同情是我比你高,我同情你,悲憫是我跟你一樣,我也擺脫不了。我為什么敢這么說?賈雨村這么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他當然看得懂這句話,可是你們看賈雨村在后面的作為,令人悲嘆,也就是說,看懂了也沒用。這是曹雪芹最厲害的。
在這里也許我可以簡單地講一下結論性的東西:我們可以忘記時間,我們可以把時間拋到一邊,但是時間從來不會放過我們。所以《紅樓夢》里面會說,“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說得很清楚。所以我說,沒有對時間的沉思,沒有對意義的思考,所有的空間性的事物,不過是一堆絢麗的虛無與荒蕪。如果我們不能夠重新回到時間的河流當中去,我們過度地迷戀這些空間的碎片,我們每一個人也會成為這個河流中偶然性的風景,成為一個匆匆的過客。
張若虛寫《春江花月夜》,將月亮這個空間性的物象,賦予了時間的內容。時間與空間,水乳交融。這是傳統文學中非常重要的特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