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小輯(一)
我如何走上文學翻譯之路
林少華
梁實秋本打算用20年譯完《莎士比亞全集》,而實際上用了30年。譯完后朋友們為他舉行慶功會,他在會上發表演講:要譯《莎士比亞全集》,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不是學者,若是學者就搞研究去了;二是不是天才,若是天才就搞創作去了;三是活得相當久!昂軆e幸,這三個條件我都具備”。眾人聽了,開懷大笑,氣氛頓時活躍起來。作為我,當然不能同梁相比,但他說的這三個條件,我想我也大體具備。我不是學者,更不是天才,即使同作為本職工作的教書相比,最為人知曉的也仍是翻譯。
其實,即使這最為人知曉的翻譯,也純屬歪打正著。過去有名的翻譯家,如林琴南、蘇曼殊、朱生豪、梁實秋、周作人、魯迅、郭沫若、豐子愷、冰心、楊絳、傅雷、王道乾、查良錚、汝龍等人,大多出身名門望族或書香門第,自幼熟讀經史,國學西學融于一爐,中文外文得心應手。翻譯之余搞創作,創作之余搞翻譯,或翻譯創作之余做學問,往往兼翻譯家、作家甚至學者于一身,如開頭說的梁即完全如此,也是眾人開懷大笑的緣由,而我截然有別。
上個世紀50年代初,我出生在東北平原一個至少上查五代皆躬耕田垅的“闖關東”農戶之家——林姓以文功武略彪炳青史者比比皆是,但我們這一支大體無可攀附,出生不久舉家遷出,隨著在縣供銷社、鄉鎮機關當小干部的父親,輾轉于縣城和半山區村落之間。從我上小學三年級開始,定居在一個叫小北溝的僅五戶人家的小山村。小山村很窮,借用韓國前總統盧武鉉的話說,窮得連烏鴉都會哭著飛走。任何人都不會想到,那樣的小山溝會走出一個據說有些影響的翻譯家。
回想起來,這要首先感謝我的母親。上世紀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如果母親不把自己稀粥碗底的飯粒,撥到我的飯盒里并不時瞞著弟妹們往里放一個咸雞蛋,我恐怕很難好好讀完小學;其次要感謝我的父親。愛看書的父親有個書箱,里面有“三國”“水滸”和《青春之歌》《戰斗的青春》等許多新舊小說,使我從小有機會看書。同時我還想感謝我自己,感謝對看書毫不含糊的癡迷。我確實喜歡看書,不喜歡說話,不喜歡和同伴嬉鬧。小時所有快樂的記憶、所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幾乎都和書有關,F在都好像能嗅到在煤油燈下看書摘抄漂亮句子時,燈火苗突然燒著額前頭發的焦煳味兒。
這么著,最喜歡上的就是語文課,成績也最好。至于外語,畢竟那個時代的鄉村小學,沒有外語課,連外語這個詞兒都沒聽說過。升上初中——因“文革”關系只上到初一就停課了,也沒學外語。由外語翻譯過來的小說固然看過兩三本,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個真正的人》以及《貴族之家》,但沒有意識到那是翻譯作品。別說譯者,連作者名字都不曾留意。這就是說,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完全沒有外語意識和翻譯意識中度過的。由于語文和作文成績好,作為將來的職業,作家、詩人甚至記者之類倒是偶爾模模糊糊設想過,但翻譯二字從未出現在腦海。
陰差陽錯,上大學學的外語是日語。不怕你見笑,學日語之前我不知曉天底下竟有日本語,以為日本人就像不知看過多少遍的《地道戰》《地雷戰》里的鬼子兵一樣,講半生不熟的漢語,張口“你的死啦死啦的”,閉口“你的八路的干活?八格牙路!”入學申請書上專業志愿那欄也是有的,但正值“文革”,又是貧下中農推薦的“工農兵大學生”,所以那一欄填的是“一切聽從黨安排”。結果,不知什么緣故,至今也不知道,完全謎一樣,黨安排我學了日語。假如安排我學自己喜歡和得意的語文,今天我未必成為同樣有些影響的作家,而若安排我學畜牧,在農業基本機械化的今天,我十有八九失業。但事實是,我被安排學了日語,并成為日本文學與翻譯方向的研究生導師,成為大體像那么回事的翻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