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什么能像我的文字那樣,讓我從容地獨立于世。我曾狂妄地說過,哪怕所有的人都討厭我,我也會因我的文字、我的繪畫,活得自由自在……
——張潔
2014年秋末,張潔畫展在北京現代文學館開幕,鐵凝等一大幫作家到場,使之成為一次感情色彩濃厚的“為了告別的聚會”——此前,張潔已將北京的住房賣掉,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校區買了一套小小的舊公寓。在短短的致辭中,她說:“張潔就此道別了”;“我在一家很好的律師事務所留下了一份遺囑:我死了以后,第一,不發訃告。第二,不遺體告別。第三,不開追悼會。也拜托朋友們,不要寫紀念我的文章。只要心里記得,曾經有過張潔這么一個朋友也就夠了……”
我自知,跟那些環繞著她,與她挽著臂、拉著手,高聲或低聲交談的作家朋友相比,我不過是她的某本著作的出版者,僅有幾面之交,所以只是與她打了招呼,會后悄悄離開。
轉眼已是一年。初冬北京,霧霾連綿,有時我會想,張潔是否正坐在她曾說過的紐約公寓外,一棵樹下的長椅子上,感受她寫過的、不同方向吹過來的風?不必再忍受這污濁的、令人無可奈何的空氣了。
知道張潔,始于1978年她的《從森林里來的孩子》獲全國小說獎;但喜歡張潔,是讀了1979年發表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之后。這篇小說當時曾激起那樣大的社會波瀾,甚至上升到道德觀和人身攻擊的程度。但不論是那時還是現在,我對社會輿論都不屑一顧,只是為小說中表現出的沉重、低緩、刻骨銘心而又滿含詩意的情感所震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在寫文章之前,都要讀一讀這篇小說,它總能撥動我的創作靈感之弦。其中個別段落,已能成誦。1980年8月,作為“《北京文學》創作叢書”第一部的《張潔小說劇本選》出版,我買了一冊,收藏至今。書前作者照片中,她穿著大衣,坐在雪后公園長椅上,按慣例膝上放著一本打開的雜志,歪頭看著我們,飽滿的臉上分明透著文氣和澹定。那年她四十三歲。照片背面的作者手跡,正是《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一頁。
由于喜歡這篇小說,我還動手做了編輯工作:把兩段我認為多余的文字勾去。我很想把這意見告訴張潔,可是去信無門。二十年后,1999年3月2日,瑞典大使館舉辦《漢字王國》新書發布酒會,使館特約嘉賓中有張潔。我作為這本新書的出版者(山東畫報出版社)、編輯者,與她邂逅于此。西式酒會比較隨意,就是拿著酒杯走來走去,相互交談。我沒有貿然與張潔談《愛,是不能忘記的》的修改意見,而是談到她的長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我很喜歡。這本書記錄了張潔的母親從發病到去世八十多個日夜的事情,其中穿插母親、張潔和張潔的女兒唐棣三代女人的故事。但出版社把它和其他作品編在一起,很不合適。我建議另出一種單行本,并增加三代人的照片,而且要把母親的掛號證、病歷、診斷書、藥方、醫療費明細單、死亡通知書、火葬證、殯儀館收費發票、往生位收費收據,母親生病前后標注時間安排的月歷、母親生前養的貓的照片、母親給外孫女唐棣(昵稱“書包”)的幾封信,以及唐棣的結婚照、唐棣的兒子和新生女兒的照片……所有與這本書有關的圖像資料都收進來,做成一本“全紀錄”,一本最直觀、最真實、最有紀念意義,有社會學價值的書。張潔稱贊我對圖像內容的敏感,認為我的想法很有新意。她同意回家收集一下這些資料后再說。
回濟南后,我立即給她寫了一封信,并附上我對《愛,是不能忘記的》的修改意見,她于4月3日回信說:
謝謝你對《愛,是不能忘記的》的意見……感謝你多年來對我作品的關注。如你所說,文學現在已經不時髦了,我的書更是沒有人讀,我想這很正常。文學本來就是“小眾”的事,像過去那些年萬眾一志讀文學的事,可能并不正常。而且就我前些年的創作來說,也并不都是純粹意義上的文學,比如我得獎的那些作品:《沉重的翅膀》《從森林里來的孩子》《誰生活得更美好》……這樣說起來好像很沒良心,可事實上社會對得獎作品的衡量標準,首先必須進入“主流”,既然“主流”,與文學的關系就不是很大了。
在這封信里我才得知,《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出版很不順利,先是在東北一家出版社出版,質量太差,“僅僅幾頁,錯誤就有二十多處……我只好終止合同”;后來又有一家出版社要出,她只敢簽一次性合同,印了五千冊!拔也皇遣恢v效益,但效益和好書不能兼得的情況下,我更關注的是一本好書……跟你談這些,是希望你對我有進一步的了解,如果你覺得我不好合作,不妨放棄出版的念頭”。她希望我到北京與她再談一次。
此前,我的確聽說張潔是最難合作的作者之一,而且版稅比較高。也是在這封信里,她告訴我,她的長篇小說《無字》第一部出版時,上海一家出版社為了蒙混讀者,居然把“第一部”三個字刪掉,而且文字錯誤多,制作粗糙,所以她寧肯放棄一萬五千冊的版稅,果斷終止合同。后來她送我的《無字》第一部,用紅筆在書中做了一些改正,勒口“內容介紹”也用紅筆劃掉,封面用鋼筆加上“第一部”字樣。但我有信心讓她滿意,也讓讀者滿意。6月3日我和編輯室主任劉瑞琳專程到北京與張潔面談,談得比較深入,到動情處,她流淚了。離開時我們帶走了一些照片和材料。7月上旬張潔赴美國之前,與我們簽了合同,并補了圖像資料。此后由于她幾次往返美國,此書拖至2000年底才付梓。出版不到一年就印了五次。后來拍《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電影時,劇組人手一冊我們的書,說是對進入劇情和表演極有參考價值。電影的主角是斯琴高娃。
張潔在本書的《后記》中記敘了坎坷的寫作經過:母親生病時,為了不影響唐棣在美國的學業,一直瞞著,沒想到母親的病急轉直下。母親去世后,張潔決心把這八十多天的經歷寫下來,因為唐棣“是媽的另一塊骨肉,她有權利知道每一個細節”?墒,“在我所有的文字中,這十多萬字可能是我付出最多的文字”——即將寫完的一個晚上,“我并沒有發出刪除的指令,卻在電腦里丟掉了八萬多字。一年的努力眨眼之間化為一片空白。而這時,離唐棣的歸期只有十一天了……我呆坐在電腦臺前,一直過了三更,苦撐著自母親去世后這個最沉重的打擊。國文兄說,可能是母親不愿意我在這些文字里跋涉,我卻認為,這是上帝的意思,他要我在這些文字里再熬煎一次……”后來在一位電腦工程師的幫助下,僅從電腦中找回不成行、不成句、支離破碎的兩三萬字。無奈,她只好咬牙振作精神重寫。奇怪的是,重新寫完之后,那丟失的幾萬字又讓另一位電腦工程師在電腦里找到……
又過了十年。我們各忙各的,音問全無。2011年秋,我偶遇張潔的一位小朋友,才知道“張姥姥”大多時間在美國,但有電郵可通,并給我信箱地址。于是我給張潔發了一封信。此后斷斷續續,將近一年時間里,我們通了十幾封信。她在信中說“想起多年前的合作,真的很愉快,你們出版社是個正經的、可信賴的出版社!边@話讓我高興。我們在信里談文學,談繪畫,談人生,甚至談生死。她的話樸實、真誠、有深意,給我很多啟發。我說她“悲觀之中帶著不甘,消極之中含有力量”,她回信未置可否。她談到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爾赫斯、高爾斯華綏、杰克·倫敦(巧了,也都是我喜歡的),談到她這幾年的寫作,談到她的短篇《一生太長了》,談到她喜歡法國畢沙羅的畫。我提出希望看看她的畫作,她說電郵照片無法反映真實效果,讓我去她在北京的家,請鄰居領我看她留在那里的幾幅油畫。毫不夸張地說,看后我很吃驚。她的畫正如她的文字,優美而有力量,微妙展示了她的內心,一眼就能看出是她的作品。要知道這是很不容易的,許多畫家畫了一輩子也達不到這種境界。詩人、美術評論家西川說她的畫是“有內心的風景”,與我同感。
那么,張潔的內心有些什么?她曾在一篇演講里說:
再沒有什么能像我的文字那樣,讓我從容地獨立于世。我曾狂妄地說過,哪怕所有的人都討厭我,我也會因我的文字、我的繪畫,活得自由自在……
寫完《無字》以后,很長時間我沒有交給出版社,因為我知道,一旦把它交出去,它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不像朋友,離開之后還會回來看望我,而我卻不可能再寫一部同樣的小說。我和它朝夕相處十二年,為它花費了許多心血,常常為了一個字放在前面、還是后面而推敲很久。有個朋友說,哪個讀者會注意你這個字放在前面或是后面的不同呢?我說,我在意……
朋友們說,你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事業成功,為什么不快活?我說,也許僅僅是因為一棵樹……我和這棵樹的關系,沒有人可以理解。
再過四個月,張潔就七十九周歲了,按中國的算法八十了?缭綍r空,我似乎又看到她在遙遠異國坐在公園樹下長椅上的模樣:優雅地側著身,眼神依然清澈而澹定。
2015年12月15日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