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不知從哪一刻起,你置身于一間狹逼晦暗的小屋內,迷蒙不明。你徜徉良久,費力地辨識著前后左右的方位。突然間,一個聲音響起來,開頭帶著幾分生澀,磕磕碰碰,漸漸變得順暢,娓娓道來。它的音調在冷冽的沉靜中蘊含著幾許淡淡的哀痛,閃爍出一簇簇奇異的光焰。起先你還是僅聞其聲,不多久,一個年輕女孩抬起頭來,清癯的臉容上掛著淺淡的微笑,而底子里縈回著一股子堅毅、決絕之氣,毫不留情地掃視著塵世間的紛紛擾擾蠅營狗茍,而人性深處那眾多令人困窘的卑鄙齷齪之處更是逃不過她有時顯得過于犀利的目光——這是張怡微作品最初留給我的印象。
在眾多才情橫溢的文本中,張怡微源源不斷地向人傾訴的并不是鍍著異國情調光暈的傳奇,不是心靈雞湯般的勵志故事,或是皆大歡喜的陳詞濫調,她展現的是市井小民的平凡人生,人們像空氣一般對這些瑣細的悲歡離合熟稔于心。但它們并不稟有田園詩的平和寧靜,那些男男女女繃緊了神經,劍拔弩張,沖突一觸即發:世事的險惡,人心的無常,青春的焦灼與苦悶,悉數濃縮在字里行間,而家庭成員間那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糾葛則成為回旋往復的主旋律。
遠在十八世紀,面對一大群懵懂、心智未開的庸眾,法國作家讓-雅克·盧梭曾大聲呼吁:“跳出童年時代吧,朋友,覺醒呵!”但對于張怡微筆下的少男少女,他們早已走出了純真年代,躑躅在成人世界曲徑遍布的迷宮中。盡管每一代人在青春期的躁動不安中都會或多或少地對前輩人尊崇的價值、有意無意為后輩規劃圈定的生活道路心生鄙夷不屑,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陷入與父輩粘膩膩、欲說還休的對峙中。在我們面前展開的是一幕幕冗長、憋悶的室內劇,幾代人游走在這狹逼的空間中,面面相覷,好不自在,但又不能不將自己的耐心撐拉到極限,誰都沒有勇氣輕易推開大門,像易卜生筆下的娜拉那樣奔突而出。這一主題在張怡微初登文壇的《我真的不想來》中已初露端倪,女孩羅清清在篇尾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我真的不想來/我一點也不想來”,這一痛快淋漓的爆發集中表現了一代人的心聲:他們面對長輩無休止的糾纏威逼,已臻于忍無可忍的臨界點。而在日后的《你所不知道的夜晚》《試驗》以及近期發表的長篇新作《細民盛宴》中,這一主題得以進一步再現,并拓展、衍化出一系列變奏。
不難發現,羅清清等人陷入的是由細密的血緣關系織綴而成的巨大網絡,他們自幼便浸潤其間。它那么溫情脈脈,為人們在陌生世界的狂風驟雨中筑壘起了避難的巢穴。但它對他們又有一種致命的傷害,張怡微借羅清清之口,道出了它對后輩的束縛:“令她惡心的是這屋子本身,是那種親密癡纏她的力量,多年來令她無法掙脫,無法遁逃!痹谶@里,沒有獨立的空間,沒有個人喜好的自由,沒有任心靈飛翔的天地——最重要的是沒有選擇自己生活道路、追求自己人生價值的自由,一切都得看長輩喜怒無常的臉色行事,一切都得施展走鋼絲的高難度動作,小心翼翼地保持身段的平衡,惟恐不經意間稍有閃失便重重地墜落而下。從這個意義上說,家庭成了一座裝著看不見鐵欄桿的牢獄,怪不得一個多世紀前法國作家紀德會在《地糧》中發出刻毒的詛咒:“家庭,我憎恨你們!”
觸摸到這一點,張怡微諸多作品里彌漫著拂之不去的悲郁之情也就不足為奇了。近幾年她旅居臺灣求學,寶島獨特的歷史遭歷、亞熱帶的風土人情與她有著某種天然的親和性,她敘寫臺灣的大量非虛構性文字中同樣洋溢著這一耐人尋味、令人陶醉的悲情愁緒。在《試驗》和《細民盛宴》對家庭成員間復雜關系的精準描繪中,人們分明看到了心儀已久的張愛玲的流風遺韻,在新世紀的天空中得以傳承,彈奏出一曲曲華彩的樂章。它將一切虛榮氣十足的粉彩蕩滌干凈,留存下來的則是人世間赤裸的真相,復雜含糊的恩怨、曖昧不明的躁動、淪肌浹髓的悲涼,以及緩緩流淌的對未來的憧憬。在此,人生成了難解的僵局,絢爛的浪漫之花無法寄生其上,就像張愛玲《封鎖》中的呂宗禎、吳翠遠,兩人一度沉溺于封閉的車廂內白日夢般的戀情中,一旦大上海那個盹打過之后,不近情理的夢也就隨風而去。夢醒時分,他們感到的只是悠悠無盡的悵惘,無法用一個愁字了得,而李商隱的詩句則提供了絕佳的佐證:“此情可等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