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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九卷本,已出四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
時間是一種X光,回眸一瞥,才透視出一個歷程的真價值(或無價值)。我的全部詩學,說來如是簡單:必須把每首詩作為最后一首詩來寫;必須在每個詩句中全力以赴;必須用每個字絕地反擊。
“小長詩”,是一個新詞。我記得,在2012年創始的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獎投稿論壇上,蜂擁而至的新人新作中,這個詞曾令我眼前一亮。 為什么?僅僅因為它在諸多詩歌體裁間,又添加了一個種類?不,其中含量,遠比一個文體概念豐厚得多。仔細想想,“小——長詩”,這不正是對我自己和我們這 一代詩人的最佳稱謂?一個詩人,寫作三十余年,作品再多也是“小”的。但同時,這三十余年,中國和世界,從文革式的冷戰加赤貧,到全球化的金錢喧囂,其滄 桑變遷的幅度深度,除“長詩”一詞何以命名?由是,至少在這里,我不得不感謝網絡時代,它沒有改變我的寫作,卻以一個命名,讓我的人生和思想得以聚焦: “小長詩”,我鉚定其中,始終續寫著同一首作品!
九卷本《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就是這個意義上的“一部”作品。1978年,北京街頭,我們瘦削、年輕、理想十足又野心勃勃, 一句“用自己的語言書寫自己的感覺”,劃定了非詩和詩的界碑。整個80年代,反思的能量,從現實追問進歷史,再穿透文化和語言,歸結為每個人質疑自身的自 覺。這讓我在90年代至今的環球漂泊中,敢于杜撰和使用“中國思想詞典”一詞,因為這詞典就在我自己身上。這詞典與其他文化的碰撞,構成一種思想坐標系, 讓急劇深化的全球精神困境,內在于每個人的“小長詩”,且驗證其思想、美學質量是否真正有效。站在2015年這個臨時終點上,我在回顧和審視,并一再以 “手稿”一詞傳遞某種信息,但愿讀者有此心力目力,能透過我不斷的詩意變形,辨認出一個中文詩人,以全球語境,驗證著中國文化現代轉型的總主題:“獨立思 考為體,古今中外為用!崩@過多少彎路,落點竟如此切近。一個簡潔的句子,就濃縮、涵蓋了我們激蕩的一生。
我說過:我曾離散于中國,卻從未離散于中文。三十多年,作家身在何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以自身為“根”,主動汲取一切資源,生成自 己的創作。這里的九卷作品,有一個完整結構:第一卷《海邊的孩子》,收錄幾部我從未正式出版的(但卻對成長極為必要的)早期作品。第二卷《禮魂及其他》, 副標題“中國手稿”,收錄我1988年出國前的滿意之作。第三卷《大海停止之處》,副標題“南太平洋手稿”,收錄我幾部1988-1993年在南太平洋澳 大利亞和新西蘭的詩作,中國經驗與漂泊經驗漸漸匯合。第四至五卷《同心圓》《敘事詩-空間七殤》,副標題“歐洲手稿(上、下)”,收錄1994年之后我定 居倫敦、柏林至今的詩作,姑且稱為“成熟的”作品。第六卷散文集《月蝕的七個半夜》,匯集我純文學創作(以有別于時下流行的拉雜“散文”)意義上的散文作 品,有意識承繼始于先秦的中文散文傳統。第七卷思想、文論選《雁對我說》,精選我的思想、文學論文,應對作品之提問。第八卷中文對話、訪談選輯《一座向下 修建的塔》,展示我和其他中文作家、藝術家思想切磋的成果。第九卷國際對話集和譯詩集《仲夏燈之夜塔》,收入我歷年來與國際作家的對話(《唯一的母 語》),和我翻譯的世界各國詩人之作(《仲夏燈之夜塔》),展開當代中文詩的國際文本關系,探索全球化語境中當代杰作的判斷標準。
如果要為這九卷本“總集”確定一個主題,我愿意借用對自傳體長詩《敘事詩》的描述:大歷史纏結個人命運,個人內心構成歷史的深度。這首小長 詩中,詩作、散文、論文,三足鼎立,對話互補,自圓其說。一座建筑,兼具象牙塔和堡壘雙重功能,既自足又開放,不!疤魍约撼龊!,去深化這個人生和思 想的藝術項目。1978-2015,三十七年,我看著自己,不僅寫進、更漸漸活進屈原、奧維德、杜甫、但丁們那個“傳統”——“詩意的他者”的傳統,這里 的“詩意”,一曰主動,二曰全方位,世界上只有一個大海,誰有能力創造內心的他者之旅,誰就是詩人。
時間是一種X光,回眸一瞥,才透視出一個歷程的真價值(或無價值)。我的全部詩學,說來如是簡單:必須把每首詩作為最后一首詩來寫;必須在每個詩句中全力以赴;必須用每個字絕地反擊。
那么,“總集”是否意味著結束?當然不。小長詩雖然小,但精彩更在其長。2015年,我的花甲之年,但除了詩這個“本命”,“年”有什么意 義?我的時間,都輸入這個文本的、智力的空間,轉化成了它的質量。這個化學變化,仍將繼續。我們最終能走多遠?這就像問,中國文化現代轉型那首史詩能有多 深。我只能答,那是無盡的。此刻,一如當年:人生——日日水窮處,詩——字字云起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