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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煉 |
楊煉十分認同唐曉渡的說法:與其說這一代詩人是溝通中西方文化的“跨文化創作者”,不如說是 一種“跨文明的創作者”。他們的創作過程,是要把一大堆古今中外的殘片在個人的手中重建起來,要從觀念上、形式上、語言上,重整古今中外的資源,并以此建 立自己的藝術形式和思想結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楊煉認為自己的創作更像是在為歷史和時代書寫未完的“手稿”。
2015年12月5日,上海冬夜,陰雨連綿。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四樓報告廳傳來陣陣詩歌朗誦之聲。這些詩歌的作者,正是著名詩人楊煉。
近日,《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楊煉與詩歌批評家唐曉渡冒雨前來,以“個人內心構成歷史的深度”為主 題作了對談,F場的楊煉,長發披肩,聲音渾厚,神采飛揚,全然看不出他已近花甲之年。兩個小時的對談中,楊煉與唐曉渡從文革經歷,談到1980年代共同創 辦《幸存者》雜志,再談到詩歌創作及批評中面臨的個體與時代困境。自胡適創作《嘗試集》以來,中國白話詩已走過了近百年的歷史,唐曉渡認為,在這中間,楊 煉可謂能夠形成“自洽的個體詩學”的代表之一。
文革引發的反思構成了80年代詩歌的深度
楊煉開始寫詩是在上世紀70年代末,成名于80年代;貞浧鹱约旱那啻簹q月,楊煉說:“我們是生活在一個詩意的80年代,所以,我們寫 詩!痹谒磥,當年的創作資源首先來源于文革經驗所引發的歷史文化反思,而正是這種反思本身構成了楊煉,乃至中國當代詩歌整體的深度。
除了20世紀中國極端復雜的社會現實之外,這一代人也面臨著古典文明到現代中國的轉型。在這一點上,楊煉十分認同唐曉渡的說法:與其說這一 代詩人是溝通中西方文化的“跨文化創作者”,不如說是一種“跨文明的創作者”。他們的創作過程,是要把一大堆古今中外的殘片在個人的手中重建起來,要從觀 念上、形式上、語言上,重整古今中外的資源,并以此建立自己的藝術形式和思想結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楊煉認為自己的創作更像是在為歷史和時代書寫未完的 “手稿”。他這樣形容自己的創作:“作為文化和文明的重建過程,實際上我們仍然在書寫手稿。而且每一部新的成熟的作品,又是在把自己以前的作品作為初稿和 手稿!彼踔猎跁淖孕蛑凶苑Q,通過這樣的“手稿”,他也把“把自己的一生寫成了一首小長詩”。
如今,歲月逝去,作品留下。對談現場,楊煉不無感慨地談起“手稿”創作的最初歲月。他回憶道,盡管那時比現在清冷得多,人少得多,也貧窮得多,一群朋友常!昂戎侇^、吃著一點餃子”,擠在“一個沙發上,或者地板上徹夜談詩”。
唐曉渡也回憶起兩人初次見面的場景,那是1982年春的某天,兩人在共同的詩人朋友家相遇:“當夜我公共汽車趕不上,因為聊得很晚,楊煉說 住到他那兒去。那天月亮很好,我們就徹夜談天。我昨天翻書翻到楊煉的代表作《同心圓》,就想起那個晚上,當時我們就談到了這首詩。就在他的一張小床上,我 們抵足而眠,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躺下去。從中國詩歌談到藝術,談到哲學,談到《同心圓》!
詩歌亦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80年代結束,商業時代到來,當年的詩人迫于生計紛紛轉行。而楊煉自認是其中的幸存者。過去的30年里,他將自己的經歷視為一場漫長的“精神漂流”,“漂流”在人生的血肉經驗中,對語言、思想進行摸索和追尋。
楊煉的長詩《YI》,便是其藝術探索的代表。去國之前,他曾花五年多時間,徹底隔絕與外界的接觸,用以寫作以《易經》為背景的長詩 《YI》。80年代的詩壇,短詩盛行,這樣的嘗試無異于一種“自殺”。然而楊煉覺得,有些東西是短小的抒情詩無法捕捉的,只有長詩的體量才能在那一刻幫他 探尋到歷史、文化以及語言的深度。想要回答自己的問題,他便必須訴諸于長詩。如他自己所言,這樣的嘗試,對一個詩人來說,“哪怕帶有活埋的性質,也是值得 的”。
在楊煉看來,全球化時代,中國詩歌面對的表達困境早已超過了近代以來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楊煉心中,自己一直是作為一個跨文明的 “漂泊者”進行詩歌創作。一方面,他向上溝通李杜、屈原乃至《易經》的古典血緣,一方面,他又突入當下現實,面對文化的困境。這一點與中國傳統的詩人有著 極大的不同。古典詩的寫作者往往兼具詩人及士人的雙重身份,因而也有“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雙重視角,可以在時代的洪流中選擇進退。然而,面對 急遽變遷的時代,當代詩人想要成為文明的表達者,就應直面困境,乃至主動尋找、創造困境。在唐曉渡看來,楊煉的創作經歷,正是一個從面對困境到主動創造困 境的過程。
俄裔美國詩人布羅茨基曾寫道,作家可以在“流亡”“漂泊”的精神狀態中獲得一種“絕對視角”。在這一狀態下,詩人除了自己和語言之外,一無 所有。正是帶著這樣的“絕對視角”,楊煉在80年代去國之際寫下《還鄉》和《遠游》:“回不去時,回到故鄉”(《還鄉》)、“每一只鳥逃到哪兒 死亡的峽 谷/就延伸到哪兒 此時此地/無所不在”(《遠游》),既可說是一語成讖,又可視為其漂泊寫作的宣言。
創作長詩《YI》和《同心圓》的過程,也不僅是楊煉在“創造困境”中獲得“絕對視角”的一種注腳,也是他試圖通過創作溝通傳統的一種努力。在他看來,簡單的歸附或復制是回不去的,對精神故鄉的回歸,只能在重整古今中外資源,建立起自己思想結構的過程中才能達到。
今天的地下詩人一如當年的自己
如果說,80年代的文化氛圍形成了楊煉一代人詩歌創作的歷史厚度,那么在商品化、碎片化的當下,中國同樣活躍著一批積極創作的地下詩人,今 天的我們應該怎樣理解這一代創作者的思想資源和經驗來源呢?在楊煉看來,這些創作者與當年的自己相似,他們是全球化時代的精神漂泊者,以詩歌探索自身的生 存困境。
2015年10月3日,楊煉在柏林世界文化宮,策劃了名為“當下一百(100yearsofnow)”的詩歌項目,以農民工詩人郭金牛的詩 歌作品開頭并結尾!伴_頭是他的《紙上還鄉》,結尾是他從農民工角度重寫中國歷史的一首詩,叫《羅租村往事》!敝赃@么做,就是要把當代中國定位于全 球化的背景之中,探索這個背景之下現實和真實的人生,直面遠勝于經濟危機的精神危機,“我希望能讓一個中國的農民工詩人,帶著大海深處無聲者的聲音,在世 界的舞臺上直接發聲”。
郭金牛等地下詩人的詩讓楊煉很有觸動!八麑懙氖钦嫒松,就像我們插隊時的真人生。他用的是自己的真語言,就像我們那時的朦朧詩一樣,拋開 了大詞匯,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內心的真感受。這也是為什么2012年度國際華文詩歌獎評獎中,包括我在內的評委把‘第一部詩集獎’頒給了這位農民工詩 人!
楊煉也從這些地下創作中看到了自己與他們的聯系。在長期旅居海外卻堅持從事中文創作的他看來,他們所做的,都是以詩歌回應時代問題的積極努力,他們都不是為“泛泛地滿足一般人的閱讀預期而寫,完全為了探索自己的精神深度而寫”。
“其實,我對今日詩壇的活躍情況并不意外,這當然不是因為今天的經濟情況比原來好,而是因為今天我們的人生面臨的問題比原先要深刻和復雜得多。而一般媒體所能給出的現成答案,卻都回答不了這些提問!痹跅顭捒磥,這也正是詩歌出場的時刻。
“我們之所以用詩歌的復雜、曲折來探索它,便是因為詩不給你提供現成商品一般的答案,詩歌是幫你探索問題本身’”。
楊煉說,此次出版的九卷本作品集,在他看來其實只是一首詩,一部作品,是他用整個人生不停地回答問題、再提出新問題的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