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山走了,走得猝不及防,讓人無法接受,無法面對。
下午,我在醫院拔牙。醫生咣當一聲把壞牙扔進托盤里,一旁的妻子實在忍不住了,說,小金剛來過電話,你要有心理準備,聽了不要太激動。她知道我血壓高,先做了鄭重的鋪墊。聽她的口氣,我設想了種種可能,但萬萬沒有想到,聽到的竟然是志山辭世的噩耗。我愕然地張開嘴,任淚水簇簇流進嘴里,又和嘴里的血混在一起,順嘴角淌下來。
咬住紗布,不要張嘴!年輕的女大夫瞪了妻子一眼,你就不能晚一點告訴他嗎?如果因為咬合不緊,創口流血止不住,誰的責任?
我咬緊牙關,閉上了眼。頓時,眼前一片迷茫。
志山怎么會走呢?他才56歲呀!我一調入《人民文學》就和他做同事,兼任《中國校園文學》雜志社社長后,我提議他做了辦公室主任。印象中,志山像一臺永動機,總是在超常的工作狀態中,每天第一個來到單位,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他標志性的動作是,雙肘支在案頭,叼一根煙卷兒,和一個個員工或來訪者談話,或是布置工作,或是洽談項目。在慘烈的市場競爭中, 《中國校園文學》從《人民文學》接辦時的5萬余冊,短短兩三年上升到10多萬冊,這其中有志山太多的付出了。在校園文學那棟綠色的小樓里,無冬歷夏,只要有一盞燈亮著,必是他案頭那盞有著深綠色燈罩的老式臺燈。后來,我調任《小說選刊》主編,他回到《人民文學》雜志社發行部,當了主任。再后來,我聽說他得了腎炎,每周需要三次透析,本打算抽時間去看望他,沒想到,第二天就在大樓里看見他正搬運雜志,依然生龍活虎。我說,聽說你病了,還想到家去看你呢?他拍拍胸脯說,老哥,我沒事兒,不用擔心。
志山一直叫我老哥,他天性善良,樂于助人,從不在背后論人是非。我脾氣不好,工作中時有發火,志山總會勸我,老哥,生氣傷身,有話慢慢說嘛!背地里,他會對被我批評的同事說,社長脾氣不好,但他是為了工作,為了你好,別介意?瓷先ノ宕笕值囊粭l漢子,處理起事來心思縝密,而且總能換位思考,替別人著想。 《中國校園文學》最鼎盛的時候有30多名員工,籍貫幾乎占到全國省區的三分之二,最老的編輯年近80,最年輕的員工才20出頭,按說是一個極難管理的單位,卻因為有了他的協調與溝通,整個雜志社氣氛和諧,團結奮進,像一個三世同堂的大家庭。先后離開雜志社的一些員工,或成了別的單位業務骨干,或自闖天下成就了一番事業,但說起自己的成績,都不忘在雜志社受到的歷練,不忘憨厚純真的老王哥。直到現在,在雜志社工作過的同事還有一個群,聽說志山離世的噩耗,均悲痛不已,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好人,是大家對他眾口一詞的評價。
牙痛緩解,我撥通了《人民文學》辦公室主任小金的電話,我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已經毋庸置疑,但是我依然希望這是妻子的誤傳。
昨天,志山就死在我面前,前后不過十幾分鐘。小金壓抑著悲傷,說去世前他還在鞭策我,讓我要寫好公文,說這對雜志社的工作十分重要,還向我布置茅臺杯頒獎的一些具體工作。小金說,我還勸他,你身體不好,不要那么操心,你指揮,有些事讓我們去做。他去世后不一會兒,還有兩撥人如約來找他洽談合作。
我能想象志山說話時的神態,一臉嚴肅,不大的眼睛里流露著真誠和不易察覺的疲憊,忍不住又眼眶發熱。小金感受到了我的悲傷,想用平緩的語調再告訴我志山離世的一些細節,但還是忍不住,聲音也變得哽咽:志山太要強了,他有腎病,每周三次透析,單位領導本來不讓他上班,讓他好好休息,可是他不肯,誰讓他休息他跟誰急。而且事必躬親,什么事都要親力親為。只是昨天他悄悄跟我說了一句,這幾天我感到有點累,方便時你派人到醫院把我車上的易拉寶取回來吧,透完析我就不回單位了。
小金略一停頓,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接著說,志山在單位樓道里突然昏倒,同事把他扶起來坐在椅子上,我們以為他是因為血糖低昏倒的,就給他嘴里塞了兩塊冰糖。然后我就喊,快打120!志山這時還睜了一下眼,看看我說,不用叫120。直到這時,他還怕給別人添麻煩。誰能想到,這竟是他凝視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眼,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句話。
我放下電話,志山的音容笑貌又在眼前浮出,淚水再一次涌了出來。朋友,請記住這個在普通的文學崗位上工作到最后一息的人吧,別人是用筆,他是用生命書寫了對文學的執著與熱愛。我想,如果把中國文學比作一片璀璨的星空,在作協兢兢業業工作了20多年的王志山,應該也是一顆默默閃光的星吧?他雖然沒有天狼星的明亮,也沒有獵戶座的顯赫,但是他不因光弱而自卑,不因位低而無為,盡其全部心力守護了他那一片文學的天空。沒有這樣一顆顆時常為人忽略的星,文學星空也一定會黯然失色。我企盼一個能看星星的夜晚,我會向深邃的星空凝望,去尋找那一顆再普通不過的星。我相信,志山一定會在天上的某一個角落看著我們微笑,他不會因為普通而隕落,反而會因為平凡而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