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作家蘇北來京小聚,持贈一冊新出版的散文集《書猶如此》。蘇北熱愛汪曾祺,追隨汪先生多年,也從一個愛好寫作的文學青年,變成了一位知名的散文作家。對于汪曾祺,蘇北真可稱得上是“一汪情深”,他出版過多部散文集子,內容多與汪先生有關,這冊《書猶如此》依然如此。我翻讀此書,其中的一篇《有關汪曾祺的一次閑聊》讓我記憶最深。在文章開篇,蘇北寫了自己接到同為“汪迷”的高蓓女士的一個電話。高女士在電話中說到了汪曾祺人生最后的一幅畫作。事情起因是高蓓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談到了作者所藏的畫作是汪曾祺的絕筆,她覺得事情并非如此,因為自己手里有一幅汪曾祺真正的最后畫作,乃是汪先生的人生絕筆,十分珍貴。
蘇北敏感,也性情,或許還有為“汪迷”鳴不平的用意。在此篇文章中,他特意轉述了高蓓與汪曾祺的“絕筆”作品的故事。那是1997年5月11日,高蓓以《揚州日報》記者的身份到汪曾祺家采訪,一切進行順利,最后還得到了汪先生的書畫饋贈。書法是一幅摘抄自杜甫的詩句“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蘇北點評說他有幸看過之后,乃是有著行草帶魏碑的筆意,堪稱書中神品;而汪先生送給高蓓的畫作則是一幅《丁香圖》,也是堪稱精品,蘇北用“畫面淋漓、清氣彌漫”來稱贊這幅畫作。但沒想到,當天夜里,汪先生就發病,送到了友誼醫院,再也沒有從醫院出來。蘇北也有趣,文章中的幾處閑筆,竟也寫活了汪先生。他說高蓓那時三十多歲,青春氣息依舊,人也漂亮,聲音清鈴婉轉;而汪老則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喝過洋墨水,身上有那么一股勁,自有一番風采。
我很好奇高蓓女士所談及的那位自稱得到汪先生絕筆的幸運者,但又不好意思向蘇北電話求證。后來,我在網上一查,發現蘇北竟然也曾寫過一篇文章,名為《汪曾祺的絕筆》,發表在上海的《文匯報》筆會副刊。我心下一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那個自稱擁有“絕筆”作品的緣由了。不過讀完全文,才知道原來著名評論家何鎮邦曾告訴過蘇北,汪曾祺的絕筆乃是一篇散文《鐵凝印象》。雖然與書畫作品無關,但也頗有意味。1997年5月8日早上九點,汪曾祺給何鎮邦電話說:“文章寫好了!你過來拿!”這篇文章就是何鎮邦組稿的《鐵凝印象》。那一年,何鎮邦和山東的《時代文學》議定在該刊開設一個新欄目,名為“名家側影”,每期由幾位朋友寫一位作家。
《鐵凝印象》是汪曾祺1997年5月8日凌晨四點開始起床寫作,八點便寫完,可謂一氣呵成。寫完后,汪先生就給何鎮邦打了電話。想必他對于這篇文章也是滿意的。何鎮邦后來回憶,這篇稿子寫在300字的稿紙上,共八頁,兩千多字,稿件最后的落款是“1997年5月8日凌晨”,最初先發表在《北京晚報》1997年6月16日,在報紙編發時還有一段編者按:“5月16日,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不幸去世。此篇是汪先生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是汪先生五十多年創作生涯戛然而止的句號。我們特此刊出,以示懷念!逼鸪跷覒岩筛咻砼克h論的正是著名評論家何鎮邦,因為蘇北的這篇《汪曾祺的絕筆》使得其特意打了電話。但蘇北文章中強調的是書畫作品,而何先生所說的則是一篇散文。
無獨有偶,近來整理舊報,發現《文匯報》筆會副刊2015年6月7日發表了浙江作家袁敏的散文《淡泊杏花圖》。這篇文章寫到了汪曾祺臨終前曾贈她一幅《杏花圖》,另外還贈了她的一位作家朋友一幅《雪地紅梅》。贈畫的起因是1997年的春末夏初,浙江湖州《南太湖》雜志主編求助袁敏,他們雜志打算舉辦一個南太湖女作家的筆會,想讓她出面在北京邀請幾位知名作家,而首先想到的便是汪曾祺。但當袁敏登門拜訪,才知道汪老剛從四川宜賓參加筆會回來,身體疲倦,精神不佳,但為了不拂朋友的好意,才有了贈畫的插曲。讓袁敏沒有想到的是,那天從汪先生家中歸來的深夜,她便接到了汪曾祺女兒汪朝的電話,告訴她老頭兒因突然便血不止,緊急送到了醫院。
一幅《丁香圖》,一幅《杏花圖》,我頓時有些納悶,究竟哪一幅是汪先生的“絕筆”之作呢,蘇北的文章中沒有明確說,袁敏的文章中也沒有明確說。但毫無疑問,她們幾人的畫作都可堪稱汪先生最后的絕筆。但我在網上隨意瀏覽,沒想到又讀到了高蓓女士1997年5月19日發表在《中國新聞出版報》上的一篇文章《最后的采訪》,記錄了她采訪汪曾祺的詳細經過。其中談到一個細節,頗能佐證所謂的真正“絕筆”。高蓓說那天她采訪汪曾祺,得到了熱情接待,先是拍照,又是談話,接著贈送書畫,然后還留飯招待。汪曾祺那天告訴高蓓,過幾日他將受邀去江南的杭州、湖州、蘇州、無錫等地參加一個筆會,這是一次云集了許多女作家的筆會。他還頗有幾分得意地向高蓓感嘆,不知道為什么偏偏要邀請他這個老頭子去參加這個筆會呢。
這個細節太重要。我立即又翻閱袁敏的那篇《淡泊杏花圖》,其中有這樣一句話,乃是“到老汪頭府上轉達《南太湖》的邀請時,才知道老頭剛從宜賓參加一個文學活動回來!比绱艘粊,“汪曾祺的書畫絕筆”一事大致便是清楚了,也就是說袁敏是專程登門邀請的,之前并未電話相邀;而高蓓則在袁敏登門之后見到了汪曾祺。如果推測汪曾祺生病入院那天發生的事情,大致應該是這樣的:1997年5月11日,先是袁敏專程登門,到汪曾祺家中邀請參加筆會,遭到婉拒,然后得到了兩幅書畫作品;袁敏離開后,作為記者的高蓓又登門采訪,得到了熱情接待,贈書畫各一幅,并留飯。此天晚上,汪曾祺突發重病入院,袁敏得到汪入院的消息;第二天一早,高蓓專程送汪老的照片到府上,被告知了病情。隨后的5月16日,距離她們得到贈畫還不到5天,汪先生就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