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外國文人日記抄》,給我感覺最深的,是托爾斯泰的生命狀態。
他有很強烈的虛無意識,他在1898年1月1日的日記里寫道:
一事須記:即一切生命都是沒有意義的,除非它的終結釋為上帝服務,為上帝的工作服務而使之完成,那是我們不可幾及的。稍緩我當將這個意見寫出來,現在我很忙亂。
虛無造成了他的死亡意識也很強烈,總覺得自己的來日無多,在每天的日記之后,都要把第二天的日期寫上,然后寫道:莫斯科。但愿我還活著。
托爾斯泰很鄙薄肉體生活,只為精神的完善而活。但他精神生活的出發點,是要為宗教服務,所以他的日記,多說教內容。因為是出自真心,喋喋不休的說教,也不讓人厭煩,感到如果不這樣,就不是托爾斯泰了。
雖然托爾斯泰癡迷宗教,但他沒有進入教主的位階,也就是還沒有達到宗教的最高境界,他一直在路上,在凡世和進入天堂的窄門之間,不過是個最高級的使徒。這集中體現在他對女人的態度上。耶穌對妓女都講寬容,阻止拿石頭的信眾對其做進一步的傷害。那是個最著名的場景:情緒激動的信眾要對妓女施法,征求耶穌的意見,耶穌蹲在地上,用一塊石頭在地上畫。畫啊畫,大家安靜下來耶穌也就緩緩地說:“你們當中沒有犯過罪的人,可以拿石頭砸他!比藗冹o默,最后散去。而托爾斯泰手中的石頭是總也不放下的,他在日記里,處處表現出對女人的歧視。信手摘錄幾條,可窺全豹——
——當一個女人戀愛一個男人的時候,她能夠從他的身上看出他所沒有的好處來,但當她不屬意于他的時候,她又不能從別人的意見之外看出他的長處來。
——女人并不用語言來表達她們的思想,而是用語言以達到她們的目的,她們在別人的語言中所搜尋的也是這個目的。
——一個妻子親近著她的丈夫,對他說了許多以前沒有說過的撫愛的話。丈夫感動了,但這只是因為她做過一些淫穢的事情而已。
——一個女人,她只在人家與她有關涉的時候是性子和靜的。一切與她無關的事情,她都不覺得有趣味,而這種事情如果與別人有了關涉,她是要惱怒的。她似乎擔負著(主宰著)一切與她接近的人的生命,好像沒有她,大家都會滅亡。為了一切輕微的責難,她會侮辱每一個人,但在十分鐘之后,她立刻就忘記了,而且一點也沒有懊悔。
在托爾斯泰眼里,女人是弱智、功利、淫蕩、狹隘和任性的劣等人種,大可不必平等待之,更遑論尊重和憐愛。
令人吃驚的是,強烈的宗教情結,使托爾斯泰陷入巨大的內心糾結之中。雖然他也認為寫作是他精神生活的存在方式、是他接近上帝的根本途徑,但是他面對工人、農民、奴仆的悲慘生活,又覺得寫作是一種“有閑”,是一種“罪惡”,于是他既想寫,又反對寫。
他說:
——我不能寫作時,我覺得痛苦,于是我對自己施以強迫。這多么愚蠢!好像生命是存在于寫作之中似的。實則生命根本不存在于一切身外的活動。生命并不如我之所欲,而是上帝之所欲。沒有著作,生命反而更充實,更有意義,F在我正學著不寫作而生活,我確信能夠做得到。
——我們的藝術,因為它供給了資產階級的娛樂,不僅類似于賣淫,簡直與賣淫沒有絲毫區別。
所以,從日記中,看到托爾斯泰真實的生活狀態:他生命撕裂,人格分裂,既是圣徒,又是傖夫,偉大與凡俗交并。
這很好。這讓我們有了平常心,能夠從容地做人。








